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廣場雖沒有太陽,但酷熱難當。蒙在鼓裡的外國人坐在咖啡館門前或站在白鴿成群的教堂前面,眼看著這些鳥兒鼓著翅膀一隻只飛過來,競相啄食他們手心中放著的玉米。孤獨的阿申巴赫在氣魄宏偉的廣場的石板路上踱來踱去,內心異常激動。他因終於摸清事實的真相而意氣洋洋,但同時嘴星卻有一種苦澀的味兒,心裡也懷著莫名其妙的恐懼。他考慮到一種既體面、又能免受良心責備的解決方式。今晚晚餐以後,他可以走到那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身邊,用想好了的話一字一句地對她說:「夫人,請您允許陌生人向您提出一個忠告,別人為了自身的利益是不肯向您啟齒的。您馬上帶著塔齊奧和令嬡們一起離開吧,威尼斯正鬧著疫病呢。」

  然後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齊奧(這是善於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的腦袋表示告別,轉身逃離這個沼澤般的城市。不過他也知道,他還是遠遠不敢毅然採取這一步驟。這會使他走回頭路,回復到原來的地位;但失去了理智的人是最不願意控制自己的。他回想起那座銘刻著碑文的、在夕陽下閃耀著微光的白色建築物,他曾在那裡用心靈之眼苦苦探索這些文字的神秘含義;然後又想起在那裡遨遊的那個人物,是他激起了年事漸高的阿申巴赫青年時代那種想去遠方和國外漫遊的渴望。他也想到回家,想到如何使自己的頭腦理智些,清醒些,再勤勤懇懇轟轟烈烈地幹一番工作,但這些思想在他心裡引起了極為強烈的反感,使他感到一陣噁心,臉上也顯出一副怪相。「這事不該聲張!」他狠狠地輕聲對自己說。「我不該說!」

  他洞悉了威尼斯的秘密,在它所犯下的罪行中也有自己的份兒——一想到這些,他就醉醺醺的,仿佛少量的酒已把他醉成了腦疲憊症。他頭腦中浮現出威尼斯城疫病橫行後的一片荒涼景象,他心中也燃起了一種不可捉摸的、超越自己理智的荒誕而甜蜜的希望。他在一瞬間萌起的眷戀故國之情,怎能與他的這些希望相比呢?藝術和道德觀念與一片混亂之下所得的好處相比,又算得什麼呢?他保持緘默,而且仍舊留在這兒。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如果我們可以把夢看作是肉體上與精神上的一種經歷;它雖然在沉睡時發生,自成一體,但對感官來說十分真切,但看不到自己親身參與各種事件。夢的舞臺似乎就是心靈本身,各種事件從外面闖入,猛烈地衝破了他心靈深處的防線,經過後又離開他,使他生活中的優雅文明之處受到蹂躪與破壞。

  開始時他只覺得一陣恐懼,恐懼與欲望交織在一起,同時對未來懷著心戰膽寒的好奇心。夜色深沉,他驚覺地諦聽著。他聽到有一種騷動聲和混雜的喧鬧聲自遠而近。接著是一陣咯吱咯吱和轟隆轟隆的響聲。天空的悶雷聲滾滾而過,同時還聽到一陣陣尖叫聲和嚎哭聲,「烏——鳥」地發出嫋嫋的餘音。但壓倒一切的,卻是一種淒婉而纏綿的笛聲,悠揚的笛聲放蕩地陣陣奏出,令人有一種迴腸盪氣之感。他隱隱約約地聽出一句話,稱呼著即將降臨的什麼人物:「異國的神啊!」

  一道霞光照亮了周圍的霧氣,他看出了這是跟他鄉間別墅所在地周圍一樣的一塊高地。在破霧而出的霞光中,從森林茂密的高原上,在一枝枝巨大的樹幹之間和長滿青苔的岩石中間,一群人畜搖搖晃晃、跌跌衝衝象旋風般地走來,這是一群聲勢洶洶的烏合之眾,他們漫山遍野而來,手執通明的火炬,在一片喧騰中圍成一圈,蹁阡亂舞。女人在腰帶上懸著長長的毛皮,走起路來一顛一陂,哼哼卿卿,往後仰著腦袋,搖著鈴鼓,她們揮動著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短劍,有的把一條條翻揚著舌頭的蛇圍在腰裡,有的把雙手擱在胸脯上大叫大喊。額上長角、腰部圍著獸皮、渾身上下毛茸茸的男人,俯著頭,舉起胳膊和大腿,拼命打著鑼鼓,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一群光油油的孩子,手提著綴有花環的小棒,趕著山羊,身子緊抱住羊角,在一片歡躍的喧鬧中讓它們一跳一蹦地拖著走。這些人興奮若狂,高聲喊叫,但叫聲裡卻有一種柔和的清音,拖著「烏——烏」的嫋嫋尾聲。這聲音是那麼甜潤,又是那麼租曠,他可從來沒有聽到過。它象牡鹿的鳴叫聲那樣在空中回蕩,接著,狂歡的人群中就有許多聲音跟著應和,他們在喊聲下相互推擠奔逐,跳著舞,兩手兩腳扭擺著,他們永遠不讓這種聲音止息。但滲透著和支配著各種聲音的,卻依然是這深沉而悠揚的笛聲。他懷念厭惡的心情目睹這番景象,同時還得不顧羞恥地呆呆等待著他們的酒宴和盛大的獻祭。對於此時此地的他,這種笛聲也不是很有誘惑力麼?他驚恐萬狀,對自己信奉的上帝懷著一片至誠的心,要竭力衛護它,而對異端則深惡痛絕——它對人類的自製力和尊嚴是水火不相容的。

  但喧鬧聲和咆哮聲震撼著山嶽,使它們發出一陣陣的迴響。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幾乎達到令人著魔的瘋狂程度。塵霧使他透不過氣來——山羊腥臭的氣味,人們喘著氣的一股味兒,還有一潭死水散發出的濁氣,再加上他所熟悉的一種氣味:那就是創傷和流行病的氣味。他的心隨著擊鼓聲而顫動,他頭腦感到一陣昏眩。他怒氣衝衝,昏亂不知所措,恨不得去參加他們祭神的環舞。他們所供奉的神像巨大而十分可憎,用木材雕成。在揭下神像的面罩高高供起時,他們狂放地呐喊著。

  他們口角淌著白沫,用粗野的姿態和淫猥的手勢相互逗引,時而大笑,對而呻吟,後來又用帶刺的棒相互戳入對方的皮肉,舔著肢體裡的血。可是現在,做夢的人也參加了他們的隊伍,變成其中的一分子;他也信奉起野蠻神來了。不錯,撲在牲畜身上扯皮噬肉、狼吞虎嚥的,正是他自己!此刻,在踐踏過的一片青苔地上,男男女女狂亂的雜交——這也算是一種獻神儀式——開始了。體驗到這種放蕩淫亂的生活,他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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