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這樣,他又一次看到那令人歎賞不已的登陸地點。建築群的結構燦爛奪目,絢麗多彩,這是共和國為前來觀光的海員們興建的,好叫他們看了五體投地:宮殿和「奈何橋」輕巧華麗;海岸邊矗立著刻有獅子和聖像的柱子,仙人廟的側翼高高聳起,絢麗動人,大門的過道和巨鐘則又是一番壯觀——他環顧四周,感到從陸路搭火車到威尼斯就好比從後門跨人宮殿似的,只有象他現在那樣乘輪船穿過大海,才能窺見這個城市難以想像的瑰麗全貌。

  引擎停止了。平底船爭先恐後地劃過來,上岸的舷梯也搭好了。海關人員登上輪船,執行任務;旅客現在可以開始上岸。阿申巴赫要雇一隻平底船,以便把他本人和行李帶到來往於威尼斯與海濱浴場之間的汽船的浮碼頭裡,因為他想在海濱住下來。他們同意了他的建議,並把他的要求大聲向水面上傳達。

  水面上,平底船船夫正操著本地方言爭論不休。他下船的事又為了箱子問題延擱下來,他們竟然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從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來。因此有好幾分鐘工夫,他無法擺脫那位面目可憎的老頭兒的糾纏。老頭兒已喝得神志不清,居然要向這位陌生人正式道別。「我們祝您住在這兒一切最最稱心如意!」他打躬作揖喃喃地說。「請發發好心,不要忘記我們!An revoir,excusez und bonjour,(法文:再見,請原諒,早安。)我尊敬的先生!」

  他嘴裡淌著口水,眨巴著眼睛,舔著嘴角,下巴上染過色的鬍子在衰老的嘴唇旁邊一根根直豎起來。「請代向我們問好,」他嘟噥著,兩個手指尖頭一直放到嘴邊,「請代向我們為那個親愛的美人兒問好,為那個……最最……可愛的、最最……漂亮的小親親問好……!」說到這裡,他上面的假牙托板突然從上齶落到下唇邊,阿申巴赫就乘此溜之大吉。「向親愛的……親愛的美人兒問好!」他背後還聽到空蕩蕩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和格格的笑聲,但這時他已扶住繩子結成的欄架,爬下船梯了。

  03

  誰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長時期不坐以後再登上它,恐怕誰都免不了感到一陣瞬時的戰慄和神秘的激動吧?這是一種從吟詠民謠的時代起就一直傳下來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種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這就使人聯想起在船槳劃破水面濺濺作聲的深夜裡,有人會俏俏地幹著冒險勾當;它甚至還使人想到死亡,想到靈樞,想到陰慘慘的葬禮和默默無言的最後送別。人們可曾注意到,這種小船的座位,船裡這種漆得象棺木一樣的、連墊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原來是世界上最柔軟、最奢華、同時也是最舒適的座位?當阿申巴赫在划船人的下方坐下來時——他的行李整整齊齊地堆在對面的船頭上——他就意識到這一點。

  這時搖槳的船夫們還在吵吵鬧鬧地爭執,聲音粗呷,含糊不清,還作著威嚇性的手勢。但這座水城異乎尋常的寂靜,似乎把他們的聲音吸收、游離,並且散播到海浪裡去了。港口這邊十分和暖。從炎熱地區吹來的風一陣陣地拂在他的臉上,溫涼宜人。我們的旅行者悠閒地靠在坐墊上,閉目養神,陶醉在無憂無慮的境界裡,這種境界對他來說是生平難得的,也是十分甜蜜的。乘船的時間是不會長的,他想;但願能長此耽著,永不離開!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他感到塵世的煩囂和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都已煙消雲散。

  周圍是多麼靜啊!而且越來越靜。除了船槳拍打湖水的汩汩聲外,除了波浪在船頭上重濁的擊拍聲外,什麼都聽不見。船頭是黑色的,坡度很大,頂部象一支畫朝那樣矗立在水中。這時還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這是一種話音,一種低語——這是划船人斷斷續續地發出的喃喃自語,聲音似乎是從他揮動胳膊搖槳時進出來的。阿申巴赫抬頭一看,發覺他周圍的鹹水湖湖面越來越寬,船兒一直向大海劃去,不免有些吃驚。因此他不能認為萬事大吉,要實現他的願望,他還得花一番心思。

  「你把我劃到汽船碼頭去,」他一面說,一面把身子稍稍轉向後面,划船人的喃喃聲停止了。阿申巴赫沒有聽到回答。直楞楞地睨視著划船人。這時對方站在他後面稍稍高出的甲板上,鉛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聳現著他的身影。這個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歡,甚至有些凶相,穿的是一件藍色水手式服裝,扣著一條黃色佩帶,戴的是一頂不象樣的草帽,草帽不很規矩地歪戴在頭上,帽辮已開始鬆散。

  從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黃色捲曲的鬍鬚看來,他一點也不象意大利人。儘管他的體格不大魁梧,因而不能指望他的搖船本領特別高強,但他使勁地劃著,每打一次槳都施展出全身力氣。有時由於用力過度,他的嘴角翹向後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皺起淡紅色的眉毛,用堅決的、幾乎是粗魯的語調兩眼朝天地沖著乘客說:

  「您到海濱浴場去。」

  阿申巴赫回答說:

  「真是這樣。可是我乘這只船的目的,只是為了能擺渡到聖馬科去。我要在那邊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為什麼不能?」

  「因為小汽艇不能載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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