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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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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霹靂 漢斯·卡斯托普和他們一起在這山上住了七年之久——對於十進制的初學者,它不是一個整數,但卻是一個很好的、很方便的數字,一個神秘的美麗如畫的時間軀體。人們也許可以說,對情感來說,它可能比類似那種乾巴巴的半打數字會更令人滿意。餐廳的七張桌子他全都坐過,每張桌子大約坐了一年時間。最後坐的是那張「差勁兒的俄國人席」,同席的有兩個亞美尼亞人,兩個芬蘭人,一個布哈拉人和一個庫爾德人。 他坐在那裡時,下巴上有了一撮不久前才蓄的小鬍子。那是一種金黃色的山羊鬍子,難以描述它的形狀,我們不得不把它理解為是他的外形表示出某種哲學性冷漠的證據。是的,我們不得不繼續探索,把他這種疏忽個人的傾向與外界和他的關係作為同一個傾向來看待。「山莊」的院方已停止設想他的轉移。宮廷顧問除了在早晨理論性和概括性地詢問他睡得可好之外,不再特別對他問話。阿德裡亞迪卡·封·米倫冬克(她長期患有我們談過的已完全成熟的麥粒腫)也不每天這麼問話了。誰也不去打擾他——有點兒像一個原本具有快活天性的學生,此刻不再被提問了,不再需要做作業了,因為他的留級已是肯定無疑,因為他已不再是要作觀察的對象——補充說一句,那是一種過分膽怯的形式。我們也自問,會不會還有與這種膽怯不同的其他形式和方式。無論如何,這裡有一個人已不用領導者今後再憂心忡忡地加以注視了。因為可以肯定,他的胸腔裡不會再生出什麼荒唐的、古怪的念頭來——他是個安全可靠的人,一個已成定局的人,早已不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到哪裡去,再也不會浮現出返回平原去的想法……就分配他坐到「差勁兒的俄國人席」 這個事實來看,是不是對他本人表示了某種漫不經心的態度?附帶說一下,以此並不能對這張所謂「差勁兒的俄國人席」提出任何非議!七張桌子中間沒有任何明顯的優和劣、利和弊。斗膽地說,它是一種民主的榮譽席。送到這張桌上的豐富飯食與送到其他桌上的沒有什麼不同。拉達曼提斯本人有時也坐在那裡,合攏著兩隻巨手,面前放著食盤。坐在那裡用餐的人全是值得尊敬的人,儘管他們大字不識一個,用餐時也沒有特別矯揉造作的舉止。 時間不是像火車站那樣的大鐘,它的巨大指針每隔五分鐘才顫動似地墜落一格,而是一種很小的鐘,根本無法覺察它的指針在移動,或者說,如同暗暗長高的青草那樣,誰也沒有看見它生長,有朝一日卻再也認不出了。時間,是一個十足由不擴展的點組成的線條(已故的納夫塔對此也許會問,不擴展的點怎麼會組成一個線條)。可見,時間以其看不見的、緩慢的、神秘的然而是運動的方式不斷地前進,發生著變化。 舉例來說,小男孩特迪有一天——當然不是「有一天」,而是從某個完全確定的日子算起——已不再是小男孩了。這時,在他起身後,睡衣褲換成了運動衫,走下樓來時女士們不能再把他抱在懷裡了。日曆不知不覺地翻了過去,此時輪到他把女士們抱在懷裡了。這使雙方感到同樣快活,甚至更為快活。他成了小夥子,我們不想說他發育成長為小夥子,但他確實長高了。漢斯·卡斯托普過去沒有看見過,但他現在看見了。 此外,時間和茁壯成長對小夥子特迪並不有利,他不是為此而來到世上的。塵世並沒有為他祝福——二十一歲時,他死於迫使他住院的疾病,別人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他。我們之所以冷靜地敘述它,是因為他的新情況與原來的情況並無多大區別。 不過,發生了更為重大的死亡事件,關係到或是會關係到我們主人公在平原上的親人。我們想到了不久前去世的迪納倍爾參議,即漢斯的舅公和早已淡忘的監護人。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不利健康的氣壓情況,把它讓給雅默斯舅舅,使他上山來出了醜。但他沒有能夠永遠逃脫中風。 一天,有關他去世的簡短的但是寫得親切而委婉的電文——親切而委婉,更多是為了體諒那個去世的人,而不是這個消息的接收者——傳到了山上,傳到了漢斯·卡斯托普出色的躺椅旁。他隨即買來了印有黑邊框的信箋,給舅舅寫了一封信。作為雙重孤兒的他,此刻又經歷了一次,可以視為三重孤兒了。信上寫道,拒絕和禁止他離開這裡去為舅公奔喪一事,使他感到極為悲痛。 要說悲痛也許是美化。不過,那幾天裡,漢斯·卡斯托普表現出一種比往日更為沉思的表情。這起死亡事件的感情意義也許他永遠無法理解,並且在冒險的短短一年之後幾乎減少到了零。它不亞於扯斷了一種聯繫,割斷了與現實領域的關係,最終賦予了漢斯·卡斯托普所說的自由以實實在在的含義。確實,在我們敘述之後的時間裡,他和平原之間的任何聯繫都一點不留地扯斷了。他不再給平原寫信,也收不到從平原寄來的信。他不再提及那裡的瑪利亞·曼齊尼。他在山上這裡愛上了另一種牌子,隨時帶在身上,就像從前對待女友一般忠誠。那是一種本地產品,據說還幫助極地探險家度過了雪地裡最艱辛的跋涉,有了它如同躺在海邊那樣心裡踏實,能夠經受得住一切辛勞——一種保管得特別好的名叫「魯特利誓言」的上等雪茄,比瑪利亞更壯實,鼠灰色、淡青色的身軀,品性和順而清淡,灰燼雪白,直立不倒,葉脈清晰可見,享受時燃燒平衡,足可供享受者作為計時沙漏的替代物。這也的確符合他的需要,因為他不再把懷錶帶在身上。他的懷錶有一天從床頭櫃掉到地上,不再走動了。他已放棄了讓它繼續作計時圓周運動的打算。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早已放棄了使用日曆,雖說有了它,可以每天撕下一張,還能學到些有關日期和節日的知識。總之,為了「自由」的原故,為了舒適的海濱漫步,為了站著不動的永恆——一個封閉的魔術家——這位與世脫鉤的人為它而樂於長住不走,成了他心靈上主要的冒險行動,其中也包括這塊純樸材料發生的全部煉丹術的冒險行動。 他就這樣躺著不動。到了盛夏,即他到達後的第七個夏天——他本人已不知道了——在這第七個年頭裡,他又再次走動起來。 此刻,響起了一陣轟隆聲—— 可是,羞愧和膽怯不讓我們開口詳細敘述那個響聲和發生的事情。 這裡容不得吹噓,容不得虛構狩獵見聞!壓低了聲音說:那是打雷聲,霹靂聲。我們全都知道,它是積聚已久、麻木不仁和神經過敏的災難性爆發,其聲震耳欲聾——一種歷史性的霹靂聲。用不太客氣的話來說,它震撼了大地的基礎。對我們來說,這陣霹靂炸毀了魔山,把睡鼠粗暴地震到了洞口。它吃驚地坐在草地裡,如同一個沒有記住他人提醒別耽誤讀報的人那樣,揉搓著兩隻眼睛。 他那位地中海國家的朋友和導師一直試圖對他有所幫助,竭力通過下述過程邁開大步地教育這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但在這個學生身上收效甚微。雖說他也像處理政府公務似的對事情想像過這方面和那方面的精神陰影,但他並不重視事情本身;雖說出於自大的原因,事情產生了陰影,但他只見到了體內的陰影。別人為此從未對他作過嚴厲責備,因為這個情況尚未得到最後證實。 塞特姆布裡尼突然明白過來以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坐在漢斯·卡斯托普仰臥的床頭,竭力施加影響,糾正他對生與死這些事情的看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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