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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沉默無語。每個人都在等著別人說話。最近幾天來每個人肯定考慮過要見什麼人,但是詢問沒有得到回答。也就是說,希望見到一位亡故的人,畢竟是一件複雜而棘手的事。坦率地說,這種願望根本就不存在。

  它是一個誤會。準確地說,它像要證明的事情本身那樣是不可能的,撇開絕對的、非現實的性質不說,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們所說的悲痛,也許不僅指因為不能使死去的人重新復活而感到痛苦,而且也為了不能有這種妄想而感到痛苦。

  大家暗地裡感到,這兒做的事也許並不是真正的、實際的複生,而是在演出一場純粹是悲喜交加的戲劇,不過是想在戲劇裡看看那些亡故的人。這是不容置疑的。當他們想到每個人都要提一個願望時,又擔心起來,寧願推給自己身旁的那個人去做。漢斯·卡斯托普也是如此。雖說他聽到過夜晚那個善良而寬容的「請吧,請吧」聲,但他還是克制著自己,準備最終把這個優先權讓給別人。由於冷場的時間拖得太久,後來他才把頭轉向主持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想見見已故的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

  大家感到一陣輕鬆。所有在座的人中只有丁富博士、捷克人文策爾和降神人自己不認識這個被要求顯形的人。其他人,即費爾格,魏薩爾,阿爾賓先生,檢察官,馬格努斯夫婦,施托爾太太,萊薇小姐,克勒費特女士,全都高興而熱烈地鼓掌同意,連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也點頭表示滿意,雖說他與約阿希姆的關係始終是冷冰冰的,因為後者表明不太樂意接受他的分析。

  「很好,」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說,「你聽見了嗎,霍爾格?生前您並不熟悉這個人。你在陰世可認得出他?是否樂意把他給我們領來?」

  緊張的期待。睡著的埃莉身子晃動了,喘著氣,全身顫抖。她似乎是在尋找,在鬥爭。她的身子晃來晃去,時而湊到漢斯·卡斯托普的耳邊,時而湊到克勒費特女士身邊,悄悄地說些無法聽懂的話;最後,漢斯·卡斯托普感覺到了她兩隻手的壓力,表示出「是」的意思。他向大家報告了這個情況——

  「好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大聲說,「工作吧,霍爾格!音樂!」

  他大聲喊道,「交談!」他再次作了催眠,使期待的人不會產生思想痛苦和有壓力的感覺,只會有助於把事情的注意力變得無拘無束,輕鬆自如。

  此時此刻是最奇特的時刻,是我們年輕的主人公生命中至今沒有經歷過的時刻。儘管我們還不完全清楚他的未來命運,儘管我們將在這個故事的某個時刻失去他,讓他從我們眼前消失掉,但我們可以認為,它絕不會永遠是他經歷的最特別的時刻。

  我們要說,這個時刻有幾個小時之久,具體說有兩個多小時,包括霍爾格中斷工作的短暫時間在內,確切地說,包括少女埃莉中斷「工作」的短暫時間在內。——這個工作,持續的時間長得簡直嚇人,以致後來大家對取得成功表現出喪失了信心,出於純粹的同情心感到試驗已足夠了,有個短暫的時刻希望予以放棄。因為她看上去十分艱難,確實令人憐憫,認為強加於她的工作超過了他孱弱的體力。我們這些男子漢,如果不想回避通情達理的想法,從某種生活境況出發,會感到這種憐憫無法忍受,十分可笑,誰也不會接受。我們胸中想爆發出「夠了!」的憤慨也許是不恰當的,因為「它」沒有也不可以就此夠了,一定要這樣和那樣地表演到底。人們一定會理解我們所講的丈夫身份和父親身份,會理解我們所講的分娩情況。實際上,埃莉的搏鬥就像分娩一個模樣。的的確確,不會搞錯。就連那些還不知道這種事的人也會辨認出來,例如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就是如此。他沒有回避生活,也從這個形象裡認出了這種神秘的器官行為。——這是一種何等形象!為了何種需要!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在紅色燈光照明下,一一呈現在興奮的產房裡的情節,無論是穿了寬大睡衣、光著兩隻臂膊作為產婦的少女,還是留聲機裡不停地播放的輕鬆音樂,以及坐成半圓形的人們奉命製造的交談,除了說它是駭人聽聞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更確切的表達。人們對著那個正在搏鬥的人不斷傳去興奮而愉快的叫喊聲:「喂!霍爾格!加油!一定會成功的!」「別鬆勁,霍爾格,堅持到底,一定會成功的!」我們在這裡絕不排除「丈夫」的身份和處境——如果我們可以把提出願望的漢斯·卡斯托普視為理所當然的丈夫——這位丈夫把「母親」的雙膝夾在自己的兩腿之間,把她的一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這雙小手汗濕淋淋,和過去小萊拉的那雙手一樣,使他不得不經常重新握住,使之不會從他的手裡滑出去。

  因為這兩個人背後的壁爐正在熊熊燃燒,放射出灼熱的暖流。

  既神秘又莊嚴嗎?唉,不。吵吵嚷嚷,十分無聊!在昏暗的紅色燈光裡,眼睛正好適應了看清整個房間裡的情況。這種呼喊聲令人想起了救世軍的鼓動方法,也令人想起了像漢斯·卡斯托普這樣的人,他從未參加過這些狂熱信徒們的祈禱儀式。它是那麼不可思議,那麼神秘,令身受者不由得虔誠起來。但這種場面絕不具有陰森可怖的含義,而只具有一種自然的、器官的含義——由此更接近親密的親屬關係。這點我們已經說過。埃莉的搏鬥是陣痛式發作的。靜下來的時候,她無力地側身倒在椅子上,處於不可接觸的狀態,克洛可夫斯基把這稱之為「深度昏迷」。繼而她又會突然醒來,喘著粗氣,身子甩來甩去,對她的監視人又擠又掙扎,湊到耳畔悄悄說些激動的和無意義的話。身子往邊上甩去時,似乎有什麼要從她自身掙脫出來。她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有一次還咬了漢斯·卡斯托普的袖口。

  這樣過去了一個小時,足有一個多小時。活動的主持人感到為了大家的利益,有必要休息一次。出於讓大家輕輕鬆松的想法,也為了愛惜留聲機,捷克人文策爾熟練地彈起了吉他,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音。他把留聲機搬到了邊上。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放開了相互握著的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大步走到牆那裡,擰亮了天花板下的大燈。白色燈光耀眼刺目,使大家笨拙地閉上了夜間的眼睛。埃莉向前傴著身子,仍然沒有醒來,臉幾乎是埋在懷裡。大家看著她異樣的動作,似乎正在做一件他們熟悉的事。漢斯·卡斯托普十分驚奇而專心地看著她。她用一隻握著的空手在自己的腰部抓來抓去達幾分鐘之久——一隻手仍在繼續做著汲水或是耙地的動作,仿佛是在拖拉和收集什麼東西。——後來,她又痙攣抽搐了幾次,同時睡眼惺忪地朝燈光看看,微微一笑。

  她微微一笑——嫵媚而又深沉。為她的勞累表示憐憫看來實際上是多餘的。她看上去並不特別精疲力竭。也許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她坐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供病人坐的那張椅子裡,就在窗戶旁那張寬闊辦公桌的背後,位於大夫和擋住沙發睡榻的屏風之間。她把椅子轉了過去,讓一隻手臂撐在桌面上,眼睛看著室內。在整個十五分鐘的休息期間,她就這樣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許多雙激動的眼睛看著她,還不時有人擔憂地點頭鼓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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