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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這位下野的檢查官在大學求學時,確信科學賴以證明幻想是不可能的那些依據是不牢靠的,確信是天命註定使他——帕拉範特——離開了生氣勃勃的平原世界,來到了這個地方,是天命選中了他,把超驗的目的帶進了完成塵世任務的領域。這就是他的境況。他反復思考和精確計算他出去和站立的地方,不計其數的紙上畫滿圓圈、字母、數字和代數符號,在他皮膚黝黑的面孔上——一張似乎挺健康的男子面孔——流露出有預見的和堅毅的狂熱神情。他的談話異常單調而又毫無例外只與相對數Pi有關——一個絕望的分數。一個具有低等天賦的、名叫策爾哈裡亞斯·達澤的心算人,有一天竟把它計算到了兩百個小數位。其實那是完完全全的奢侈浪費,因為即使用兩千個小數位也難以把無法實現的精確數的近似數加以窮盡,從而可以宣佈它是持續性的。所有的人都回避這個痛苦的思想家,因為他只要抓住誰的胸脯,就會對他傾瀉滔滔不絕的灼熱話語,肯定是為了通過這種神秘的荒唐背理,喚醒對玷污人類精神可恥的人道感情,徒勞地用Pi無休止地乘以直徑,以求得半徑上方的二次冥,求得圓的面積,使檢查官一次又一次地懷疑人類從阿基米德時代以來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更困難了,懷疑這個答案實際上是否兒戲一般簡單。難道不應該去求圓周的長度,因而也不必把每根直線彎成圓周嗎?有時,帕拉范特接近於相信存在著一種上帝的啟示。直到深夜,人們還看見他坐在冷落的、燈光暗淡的餐廳桌子旁。在光禿禿的桌面上,他把一段細繩小心翼翼地擺成一個圓形,突然又以奇襲的姿勢把它拉成直線,而後艱難地撐起雙臂,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宮廷顧問偶爾也走過去給他這種令人壓抑的把戲出些點子,反而加重了他的抑鬱情緒。這位痛苦的人為著他可愛的憂傷,可能也向漢斯·卡斯托普請教過一次,後來還有過一次,由於他遇上了非常友好的情況,遇上了對圓的秘密表示關切的感情。他對這位年輕人形象地解釋這個絕望的Pi,給他看一個十分精確的圖,非常吃力地在兩個多邊形之間畫了一個圓周。

  多邊形有無數微小的邊,一個寫的和一個沒有寫的直至最後人所能及的近似。可是,那個餘數,即以一種巧妙的方式,通過預期的包圍避開有理化的曲率——檢查官顫動著下顎說,這就是Pi。具有一切接受能力的漢斯·卡斯托普,表現出對Pi比談話者本人更有興趣。他把這稱之為一種惡作劇,建議帕拉范特先生對他熱衷的捉迷藏遊戲不要太認真。

  他談到了那些不延伸的拐點,是它們構成了沒有開頭和結束的圓;還談到了過分的抑鬱,指出它自身沒有永久的方向,只是不停地運動,執著而虔誠。卡斯托普的忠告給了檢察官以暫時的安撫作用。

  此外,他的品性也使漢斯·卡斯托普更加信任這位鄰居。是他被某種不變的想法所攫住,是他為大多數無憂無慮的人對此不屑一聽而痛苦。以前有個奧地利地方的雕刻家,年事已高,生著蒼白的小鬍子,鷹爪鼻,藍眼睛。他提出了一項財政性質的計劃——關鍵的地方用水墨色寫上了工整的粗體字作記號——計劃的目的在於要求每個報紙訂閱者做到每天保留四十克舊報紙,收集後於每月初一交出。這樣,每年就有一萬四千克,二十年後就不會少於二百八十八公斤,按每公斤二十芬尼計算,價值五十七點六德國馬克。他在記事本上繼續寫道,五百萬訂戶在二十年內提供的舊報紙價值二億八千八百萬馬克,這是一個巨大的數額,其中的三分之二可以優惠到新訂戶頭上去,新訂戶就可以獲得便宜的訂價。餘下的三分之一約為一億馬克,可以用於人道目的,用於資助民辦的肺病療養院,用於經濟困難的有才華的人,以及其他等等。這個計劃十分周密,繪有一張每公斤的價格圖,以便於舊報紙收集機構看出每月收集報紙總數的價值,還繪有用來作償付收據的有孔表格。計劃有根有據,對各方面作了詳盡說明。漫不經心地浪費報紙,以及那些不明事理的人隨意用自來水和大火銷毀報紙,意味著對我們森林的背叛,對我們國民經濟的背叛。愛惜報紙,節約報紙,意味著愛惜和節約纖維素和森林資源,節約工廠為生產纖維素和紙張消耗的人力,它不是一筆很小的人力和財力。此外,舊報紙極易通過生產成包裝紙和硬紙板的方法提高價值四倍。這樣,它就能成為重要的經濟因素,成為國家和地方富饒的稅收基礎,也將減輕作為稅收主體的報紙讀者的負擔。總而言之,這個計劃是好的,其本身是無懈可擊的。如果說它還帶有令人可怕的、遊手好閒的也即陰暗的、怪僻的成分,那正是因為不恰當的狂熱之故。

  這位以前的藝術家狂熱地追求和維護這個經濟主張。對這樣一個經濟主張,在他內心深處顯然也並不十分認真,他對此沒有作過微小的嘗試,將這個主張付諸實施……檢察官以其熱烈輕快的話語宣傳他的濟世思想時,漢斯·卡斯托普側著腦袋,邊傾聽邊點頭,同時思索他人對之表示蔑視和反感的性質,由此損害了他對這位發明人懷有的支持態度。

  「山莊」大樓裡有幾個人學了世界語,會在進餐時用這種人造的、不易聽懂的語言胡亂扯上幾句。漢斯·卡斯托普板起臉注視著他們,但他自己並不認為這些人是最糟糕的。這裡新近來了一夥英國人,他們帶來一種集體遊戲。它並不怎麼特別,參加遊戲的人坐成一個圓圈,每個參加者對自己的鄰座提一個問題:「您看見過只穿一件汗背心的魔鬼嗎?」被問的人要回答說:「沒有,我沒有看見只穿一件汗背心的魔鬼。」

  隨後他再同樣地詢問另一個人——依次一直問下去。這是可怕的。但對可憐的漢斯·卡斯托普來說,更可怕的是大樓裡到處可以見到玩紙牌算命的人,幾乎是整天不停地玩。最近以來,這種消遣活動的熱情簡直把一座大樓搞得烏煙瘴氣,變成了一個藏汙納垢的場所。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也成了這場瘟疫的犧牲者——也許還是最令人感動的犧牲者,自身的體驗使他更有理由感到可怕。他迷上了一種有十一張牌的紙牌遊戲。

  玩這種遊戲時要把惠斯特牌攤開放成三排,每排三張牌,再把兩張總計為十一點的牌和三張攤開的老頭牌蓋起來,直到算出有走運的機會為止。別以為這個簡單的遊戲不會使人的心靈著魔。儘管如此,漢斯·卡斯托普也像其他許多人那樣試驗了這種可能性——試驗時皺著眉毛,因為放縱絕不是快活。人們沉湎于小鬼牌的興趣,被不斷奇妙變換的運氣所壓抑,有時又陶醉於些微的幸運幻覺中。開始時會得到許多成對的牌和皇后牌,以致在第三組牌完成之前(一個暫時的勝利,它刺激神經立即作新的嘗試),牌就差了。然後是第九張和最後一張牌再度拒絕任何一次新的蓋牌可能性;或者在最後一刻突然發生阻塞,飛走了似乎已有把握的勝利。——他整天到處用紙牌算命,夜間在星光下,淩晨穿著睡衣,上午坐在桌旁,連夢中也在擺弄紙牌。他感到害怕,但他還是幹。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有一次去探望他時,就遇到他正在這麼幹,如同他總愛說的那樣,他的來訪「妨礙了」他。

  「太巧了!」他說,「您在用牌占卜,工程師?」

  「不是這麼回事,」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說,「我只是隨便擺擺而已,純粹是偶然鬧著玩的。它變化無常的鬼臉,它先是阿諛逢迎然後又是不可思議的難以駕馭,使我費盡了心機。今天早上起身後,紙牌的結局先後三次均很順利,其中一次還是兩排全順,創造了記錄。您可以相信,我現在是第二十三次擺牌,但沒有一次是擺到一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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