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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回答。」佩佩爾科恩回答說,「我懷著不可抑制的興趣聽您說出了一個機靈的詞,年輕人。它越過重重障礙,最後使事情達到令人愉快的圓滿結束。僅僅是滿意,不,您的回答並未使我完全滿意——請您原諒,如果我這樣說使您感到失望的話。『冷酷的』,親愛的朋友,您在前面談到我說的某些觀點時使用了這個詞。但在您的談話裡也含有某種冷酷的成分,嚴厲的和不自在的成分。我覺得這與您的性格很不相稱,雖說我對您在某種關係上的舉止是熟悉的。此刻我重又認出了它。也就是說,您在我們的共同活動和共同散步時對舒夏特夫人——不是對其他人——表現出來的不自在舉止。您沒有對此給我作出解釋——這是一個過失,一個應盡的責任,年輕人。我並不糊塗。多次觀察給我證實了這一點。您說沒有硬要給她效勞是不真實的,區別只在於方式不同罷了。是的,也許您擁有對這種現象的解釋。」

  荷蘭人今天下午的談話異常準確,無懈可擊——雖說他在瘧疾惡性發作後十分疲勞——幾乎沒有不連貫的話語。他半坐在床上,碩大的肩膀和偉大的腦袋對著他的客人,伸出的手臂——那只佈滿了老人斑的指揮官大手——擱在被子上,在羊毛衫的袖口處豎得筆直筆直,長指甲組成的那個圓圈高踞其間,嘴裡吐出的話語嚴厲而準確,簡直是明白無誤,就像塞特姆布裡尼所希望的那樣,諸如「可能」、「硬要」的小詞裡帶有小舌在喉間滾動的「兒」音。

  「您還在笑。」他繼續說,「您眯著眼睛把腦袋轉來轉去,似乎在竭力進行徒勞的思考。當然,您無疑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問題。我不想說您沒有常常與舒夏特夫人搭腔,或是在談話突然轉向時沒回答她的問題。我要再說一遍,那完全是因為某種不自在的原因所致。準確地說,是一種逃遁,是一種回避。也就是說,仔細看去,是一種禮儀性的回避。只要有您在場,別人就有這個印象:仿佛是你們倆預先約定的,仿佛您和舒夏特夫人是一對進餐的情侶,心照不宣地對她可以不用尊稱。您理所當然地回避——絕非偶然——對她使用尊稱。您對她從不用『您』稱呼。」

  「不過,佩佩爾科恩先生……什麼叫情侶……」

  「我可以給您指出一個情況,您自己對此一定不是不清楚的。剛才您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蒼白,連嘴唇也是蒼白無色。」

  漢斯·卡斯托普沒有抬起眼睛。他俯身不時地撥弄白被單上的紅色斑痕。「終於發生了!」他暗自思忖著,「暴露出來了。我相信是我自己把事情暴露出來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己造成的。我的臉真的變得蒼白嗎?也許是這樣的,因為事關重要。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我還能撒謊嗎?也許行,但我不想再那麼做。眼下我還是撥弄這個血跡——白被單上的紅葡萄酒痕跡——為好。」

  他沒有吭聲。沉默持續了大約兩三秒鐘之久——人們發覺,在這種情況下,這幾個微小的時間單位有無限的長。

  是佩佩爾科恩首先又開腔說話。

  「那天晚上,我有幸結識了您。」他的聲音開頭像唱歌,結束時低了下來,仿佛是長篇小說的第一個句子。「我們有個小小的聚會,喝了酒,吃了東西,情緒很高。我們在愉快而大膽的心境下,手挽手地提前回到我的寢室去。那時,站在我的房門前告別,我突然心血來潮地要求您去吻舒夏特夫人的嘴唇。是她給我介紹說,您是她上次住在這裡時的一個好朋友。當著我的面吻她,作為那次節日般愉快聚會的高潮的象徵。

  您斷然拒絕了我的提議,拒絕的理由是說您覺得和我的旅伴交換額吻是沒有意義的。您一定不會否認,這是一個就其本身需要作出解釋的解釋,是一個直到此刻您尚未償還的解釋債。您現在願意還清這筆債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漢斯·卡斯托普暗自思索著。他把身子朝葡萄酒斑痕靠得更近一些,彎起中指的指尖去摳其中的一個斑痕。「從根本上來說,當時我可能認為他發覺了,真情暴露了。否則我是不會這麼說的。此刻該怎麼辦呢?我心跳得很厲害。國王會爆發一場狂怒嗎?是否最好還是看看可能已在我頭上揮舞的拳頭再說?現在我的處境的確十分特別而又異常棘手!」

  驀地,他感覺到了他的手腕,他的右手腕被佩佩爾科恩的手抓住了。

  「現在他抓住我的手腕了!」他想,「哼,多麼可笑,我坐在這裡多麼狼狽不堪!我犯了反對他的罪孽嗎?沒有的事。他先是訴達吉斯坦的苦,然後是抱怨這個人和那個人,最後輪到了我。依我看,只剩下還沒有對他自己抱怨。我為什麼要心跳呢?現在是我站起身來坦率地也是尊敬地正面看著他那張大臉的時候了!」

  他這樣做了。那張大臉黃黃的,前額上一條條皺紋下面的那雙眼睛閃出蒼白色的光,裂開的嘴唇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們倆四目對視,一個是偉大的老人,一個是微不足道的年輕人,前者仍然握著後者的手腕。

  佩佩爾科恩終於低聲說:

  「您是克拉芙迪婭上次住在這裡時的情人。」

  漢斯·卡斯托普再次垂下了頭,但隨即重又抬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說:

  「佩佩爾科恩先生!我絕不想對您撒謊,我是想尋找一種回避事實的可能性。這很難辦到。如果我肯定您的說法,那就是吹牛;如果我否定您的說法,那就是撒謊。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克拉芙迪婭——請您原諒——和您目前的旅伴在這個大樓裡共同生活了很長很長時間,但沒有被大家察覺。我們的關係或者說我對她的關係從不在社交場合表現出來,我們只在暗地裡保持著這種關係。在我的思想裡,我的克拉芙迪婭真像您說的那樣,從來不是一個與我漠不相關的人,實際上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我在一定程度上取下了剛才簡要提到的那個教育學枷鎖,和她接近——在過去那個不言而喻的藉口下——那是在一個化裝舞會上,一個狂歡節的晚上,一個不負責任的晚上,一個稱呼『你』的晚上。整個晚上,這個『你』的稱呼以其夢幻般的和不負責任的方式獲得了真正的含義。但那同時又是克拉芙迪婭離開這裡的前夕。」

  「真正的含義,」佩佩爾科恩重複了一遍。「您說得真好——」他放開了漢斯·卡斯托普的手,用他兩隻指甲長長的像舵一般寬大的手掌在面孔的兩邊按摩起來,按摩眼窩,按摩面頰和下巴,然後互握著放在染有葡萄酒斑漬的被單上,把頭靠向一邊,靠向左邊,面對他的客人,仿佛是把臉轉了過去。

  「我已盡可能準確地回答了您的問題,佩佩爾科恩先生。」漢斯·卡斯托普說,「我竭力說得不多也不少。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要讓您注意到,是否同時告訴您『你』的真正含義和告別的那個晚上的情況,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有可無的——那是一個完全正常的晚上,幾乎是一個在日曆上找不到的晚上,一個可以被稱之為『號外』的晚上,一個閏年的晚上,二月二十九日。如果我否定您的說法,那也只有一半是謊話。」

  佩佩爾科恩沒有答腔。

  「我預先作了安排,」漢斯·卡斯托普停頓片刻接著說,「要給您說明真相,甘冒這樣會影響您身體健康的危險。坦率地說,這對我會是一個重大損失。也許我可以說,是一個打擊,一個真正的打擊。對我來說,也許可以和這樣的打擊相比較的是,舒夏特夫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作為您的旅伴重又回到了這裡,兩者具有同等嚴重的性質。我是冒著這樣的危險到這裡來的,因為我早就想把我們之間,也就是把您——我對您懷著無限崇敬的感情——和我之間的關係搞清楚。我覺得,掩飾和偽裝要美好得多,要人道得多——您要知道,克拉芙迪婭就是這樣用迷人的聲音把這兩個詞拉得很長很長,美妙動聽。在您剛才說出了您的看法之後,我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了下來。」

  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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