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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她一邊說,一邊在他對面壁爐邊上一張有坐墊的小凳子上坐了下去,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伸出了一隻手。「看來這東西您是有的。」她漫不經心地從給她遞過去的銀罐裡抽出一支香煙,沒有說一聲道謝的話,用他的打火機點燃了煙。他讓火光在她俯過來的臉上晃了一下。這種有氣無力的「給你」的聲音,這種沒有感謝的動作,大多是享樂慣了的女人才有。再說,這也是人類的共性和共有的含義:一種可以理解的拿取和給予。他以熱戀者的心境暗暗批評了自己,然後說:

  「是的,這東西總是有的。的確,我身邊一直有這東西,這是理所當然的。要沒有這東西怎麼行呢?對嗎?如果有人要問這事,我就說這是一種激情。坦率地說,我並不是一個具有激情的人,但我也有激情,是一種冷漠的激情。」

  「聽到您說不是一個具有激情的人,」她一邊說一邊噴吐出一連串的煙霧,「我感到非常欣慰。再說,那又有什麼不好呢?您肯定是那一種人。激情,那是為生活而生活。不過,你們為戀愛而生活是眾所周知的。激情,就是忘我性,而你們是為了自然豐富。是的,是這樣的。您不瞭解這是卑鄙的自私自利。有朝一日,你們會成為人類的敵人嗎?」

  「喂,喂!會成為人類的敵人嗎?——你說的事,克拉芙迪婭,就這麼一般嗎?你說我們不是為生活而生活,而是為了豐富自我才這麼做的,你所指的具體的和個人的意義是什麼?你們女人就是這樣接受道德教育的。嗨,道德,你要知道,這就是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裡尼爭論的一個問題,造成了極大的混亂。一個人是為他自己而生活還是為生活而生活,他自己也不明白。誰也無法弄明白這個問題。我是說,界限是不清楚的。有利己主義的激情和激情的利己主義……我認為,整體上說就是如此,愛情方面也是如此。說我不重視你對我講的有關道德問題,當然可能是不道德的。重要的是我為能和你在一起促膝交談而感到高興,至今還是第一次,你回來後還沒有過。我能對你說的是,你手腕處這個貼身接袖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美好,還有你穿的這件絲綢薄長裙,袖管寬寬大大——在我熟悉的你那只手臂上……」

  「我走了。」

  「請你別走!我會留心當前的情況,留心那麼多的人。」

  「對一個沒有激情的人,我至少要好好地留心這一點。」

  「是的,你瞧!你嘲笑我,你責備我,當我……你就要走,當我……」

  「如果你希望別人聽得懂,請別講不連貫的半句話。」

  「我就完全不該、一點也不該讓你練練填空遊戲嗎?這是不合理的——我是說,如果我沒有看明白這裡不是事關正義的話……」

  「啊,不。正義是一種冷漠的激情。與嫉妒相反,嫉妒肯定會使冷漠的人滑稽可笑。」

  「你看見了嗎?滑稽可笑。為我的冷漠感情高興吧!我再說一遍:

  要是沒有它我怎麼活得下去?比如說,要是沒有它,我怎麼能堅持等下去?」

  「什麼意思?」

  「等你呀!」

  「您瞧,我的朋友。我不想指摘您總是那麼傻乎乎地對我講話的樣子。您也會感到疲勞的。說到底,我不是個忸忸怩怩的人,也不是愛發脾氣的小市民式女人……」

  「不,你有病,疾病給了你自由,它使你——別忙,此刻我想起了一個詞,我還從未使用過哩!它使你富有天才!」

  「關於天才問題,我們還是另一次再談吧。我不談這個問題。我只要求一件事,您不要說假話,說我會對您的等待——如果說您等待過的話——做出某些反應來,說是我鼓勵了您,您才敢於這麼做。您一定要當場對我表明,情況正好與此相反……」

  「好的,克拉芙迪婭,我一定辦到。你沒有要求我等待,我是自覺自願等待的。我完全懂得,你對此非常重視……」

  「就連您的自白也有點不知羞恥。您本來就是一個不知羞恥的人,天曉得怎麼會是這樣的。不僅您在交往時是如此,其他方面也是這樣。

  就連您的讚歎、您的謙恭也有點不知羞恥。您別以為我沒有看出來!我根本就不應該和您搭腔,並不是由於您敢於談起了等待之事。您還留在這裡是輕率之舉。您早就應該去工作,或者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你此刻說的話就缺乏天才了,而且非常保守,克拉芙迪婭。那是一種套話。你要不像塞特姆布裡尼那樣說,又能說什麼呢?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我是不會當真的。我不會像我那個可憐的表兄那樣匆匆離開的,你先前說過,他會死去。在他試圖到平原地區去工作時,他自己也許已知道一定會死去,他寧願去死也不願再在這裡療養。好,他為此去當了兵。我可不是士兵,我是個平民。對我來說,要像他那樣就是臨陣逃跑,這是肯定的。縱有嚴厲的法律規定,我也不願意到平原去做有益的事。

  直接為社會進步服務,這會是對你的病、對天才、對你的潔白手臂和我對你的愛的最大的不知感激和背信棄義。對你的愛在我身上留下了舊疤和新傷。我熟識你的手臂——我得承認,那是在夢中,在一個天才的夢境裡,我開始認識你的那只手臂。當然,我絕不會因此要你承擔後果和義務,也不會因此而限制你的自由……」

  她大笑起來,香煙叼在嘴裡,使她那對韃靼人的眼睛也變小了,身子向木板牆靠去,兩隻手撐在邊上的一張凳子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穿著黑漆皮鞋的腳在晃動。

  「多麼了不起!啊,我的天呀,真的,我想像中的天才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可憐的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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