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二三


  此刻,舒夏特夫人也加入了談話。她說,這樣不好,談話會使佩佩爾科恩疲勞不堪,他會因此又發高燒的。雖說她並不想打斷雙方的談話,但她現在不得不請求漢斯·卡斯托普先生使這次談話到此為止。他當然照辦。但以後又談了一次話。那是發過三日瘧以後幾個月,他重又坐在這位國王的床邊,舒夏特夫人在一旁走來走去,對談話略作控制,有時也插幾句話。佩佩爾科恩在沒有發高燒的那些日子裡,也和漢斯·卡斯托普以及滿身珠光寶氣的女旅伴在一起度過幾個小時。因為荷蘭人只要不躺在床上,就從來不放棄晚餐後把這個「山莊」的一小撮上等居民——有時也變換人員——召到一起打牌、喝酒以及享受各種各樣的提神飲料,有時在小客廳,如上次那樣,有時就在小餐廳裡。每當這種場合,漢斯·卡斯托普總是習慣地坐在那位懶洋洋的女人和了不起的大人物中間。佩佩爾科恩也到戶外去活動。這時,費爾格和魏薩爾先生就參加一同散步,不久還加入了塞特姆布裡尼和納夫塔——兩個精神上的對手。

  與他們倆的相遇是不可錯過的機會。漢斯·卡斯托普認為,讓他們和佩佩爾科恩以至也和克拉芙迪婭·舒夏特相互結識,是值得珍視的一件大事——根本沒有考慮到那位辯論家是否歡迎這種結識和交往。他在內心深處相信他們需要他這個教育對象,寧願忍受一些不快,也不願放棄在他面前的對抗。

  他也毫不懷疑,他這個朋友圈子五花八門的成員至少會容忍意大利人和耶酥會士的爭論。他們之間顯然存在著緊張、拘謹甚至內心敵對的情緒。我們這位微不足道的主人公怎麼會把他們揉到一起,令我們也深感驚異——我們只能對自己作出這樣的解釋,是他性格中具有熱愛生活的成分,使他樂於傾聽一切值得傾聽的東西,別人可以把它稱之為本身就是一種禮貌,從而使他不僅可以和同齡人及大人物相處,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們相互結合在一起。

  這些關係的發展多麼奇妙啊!它吸引我們急於去搞明白這些纏繞在一起的線頭,諸如漢斯·卡斯托普在散步時以怎樣狡猾的、熱愛生活的目光去觀察他們。就說那個可憐的魏薩爾吧,他熱烈地追求舒夏特夫人,卑躬屈膝地崇拜佩佩爾科恩和漢斯·卡斯托普,以有幸見到前面這位統治者為榮,對後者只是為了過去的那段經歷。至於克拉芙迪婭·舒夏特,乃是邁步輕盈、體態嫵媚的病員和旅行者,又是佩佩爾科恩的隨侍人員,儘管她外表十分自信,卻又總有什麼使她感到不安,因為她內心惱怒地看到,過去狂歡節上的一名追求者竟和他的統治者相處得如此之好。這種惱怒是否令人想起決定她對塞特姆布裡尼態度的東西呢?這個談話動聽的人,這個偽君子,這個不討她喜歡的人,她不就是這樣高傲而又絕情地稱呼他的嗎?對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的這位朋友,她多麼想責問他用地中海地區的方言講了些什麼。他在彬彬有禮的年輕德國人——

  一個出身於良好家庭的漂亮的資產階級少爺,當他想接近她時眼裡還噙著淚水——身後略帶蔑視地講的那些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懂。漢斯·卡斯托普就像人們通常說的那樣熱戀了,但不是那種尋歡作樂的意思,而是希望真誠相愛。如果情況不允許和不明智,也不要讓別人在背後議論——這就是說,愛得很深,他順從,遷就,痛苦,獻殷勤,像奴隸一樣,但仍然保持著足夠的狡猾;他完全明白忠誠於這個生著一對韃靼人迷人小眼睛的慢性病人,具有並保持了何等的價值。從他本人無比痛苦地表現出的遷就相比,塞特姆布裡尼對她的態度提醒她要重視這個價值。塞特姆布裡尼的表現更證實了她的這個猜測,那種矯揉做作的虛偽禮貌是不可接受的。糟糕的是——在漢斯·卡斯托普眼裡看來,毋寧說有利的是——她對列奧·納夫塔的關係曾寄予希望,卻沒有獲得滿意的補償,儘管她還沒有遇到像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那樣對她的性格持根本否定的態度,談話的條件也較為有利:他們——克拉芙迪婭和精明的矮個子納夫塔——有時也單獨交談,談論書籍,談論政治哲學問題。他們倆對極左觀點的看法是一致的。漢斯·卡斯托普忠誠地參加了談話。但她也許發覺那裡邊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有禮貌的迎合和保留態度,像所有的暴發戶那樣,是一個暴發戶小心翼翼對她表示的迎合態度。他那種西班牙式的熱衷於恐怖從根本上來說和她摔門的浪蕩作風甚少一致。作為最後的也是最好的他還說了一句輕微的和難以理解的刻毒話;以她女性對於兩個敵手——塞特姆布裡尼和納夫塔——特有的嗅覺力,她一定感覺到了這句刻毒話的含義(就像她那位狂歡節騎士本人的感覺那樣)。可以從她身上找到他們倆對漢斯·卡斯托普不滿的原因:教育者對她惱怒,是因為她成了破壞性的和分散注意力的因素。這對精神上一度勢不兩立的敵手因而團結了起來,在教育問題上的不和也就消失了。

  這種敵意是否也滲入了兩位雄辯家對皮特爾·佩佩爾科恩的態度中呢?漢斯·卡斯托普確信注意到了這種情況,也許是因為他幸災樂禍地預期會發生這種情況,自己又是那麼渴望把這位說話結巴的國王和他的兩位「政府顧問」——有時他在內心開玩笑地這樣稱他們倆——弄到一起,藉以研究其產生的效果。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在室外不像在室內那樣顯得儀錶堂堂。頭上柔軟的氊帽一直蓋到前額的下方,把他蓬鬆的白髮和前額上深深的皺紋遮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一部分面容,仿佛是一張皺縮了的臉,就連他發紅的鼻子也不那麼趾高氣揚了。他走路也不如站著那麼好看,如同往常那樣,每走一步整個沉重的身軀連同他的腦袋就會甩往一邊,甩往向前邁步的那只腳一邊,使人覺得他並不是一位國王,而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邁步時大多也不像站著時直起整個身子,而是像垂頭喪氣似的。但他還是比意大利作家——更不用說矮個子納夫塔了——高出一個頭——這可不是唯一的原因,表明他的出現為什麼會給兩位政治家的生存以這麼巨大、十分巨大的壓力,就像漢斯·卡斯托普先前認為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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