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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連魏薩爾也承認這種目光,他接受了,甚至還點頭認可。他露出一排殘缺不全的牙齒,但也從這時起放棄了在和納夫塔、塞特姆布裡尼以及費爾格、漢斯·卡斯托普去散步時,再幫卡斯托普抱那件雙排鈕扣的大衣。

  看在上帝份上,他自己可以抱這件大衣,甚至寧願抱這件大衣。有時只是表示友好,卡斯托普才讓那可憐人替他抱。可是,我們也許誰也不會注意不到,由於那種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使一切準備工作全部落空,給了漢斯·卡斯托普以沉重打擊;他曾在內心作好了與那位在狂歡節結識的女士重逢的充分準備。更準確地說,意外的情況使得一切準備化為泡影。這就是令人羞愧之所在。

  他的打算是最體貼和深思熟慮的,絕不是虛妄的笨拙之舉。他並沒有想過到車站去迎接克拉芙迪婭——幸好他壓根兒沒有產生這個想法!說到底,此刻還完全不明白的是,一個因病而擁有如此多自由的女人,她是否還記得那個親身經歷過的充滿異國情調的、美妙非凡的化裝晚會,或者她是否會希望立刻被提醒這件事。不,不要強求,不要提生硬的要求!必須承認,他與斜眼女病友的關係在性質上與西方人的理智和習俗有差距——必須在外表上保持最完美的文明姿態,此刻更要裝出失去記憶力的假像。越過桌子作個彬彬有禮的問候——暫時僅此足矣!隨後一旦有機會,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對旅行者至今的健康狀況稍稍關心一下……真正的重逢也許會在落落大方的騎士風度得到酬勞的時刻到來。

  前面提到的那種體貼入微之情,由於他失去了主動性以及一切值得一提的意圖,此刻顯得失去了作用。荷蘭佬佩佩爾科恩的到來徹底排除了實行那種策略的可能性,即不堅決過於克制的態度。漢斯·卡斯托普在他們到達的那天晚上從他樓上的小房間裡看見有一輛雪橇繞過彎道向上駛來,車夫旁邊的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馬來西亞王室的僕從,個子矮小,身穿皮領大衣,禮帽歪戴在頭上,克拉芙迪婭旁邊的後座上有個陌生人,大禮帽蓋住了前額。漢斯·卡斯托普這天夜裡睡得很少,次日淩晨沒費多大的勁就獲悉了那位令人困擾的同座人的姓名,還瞭解到他們倆住進來二樓相鄰的兩個頭等房間。然後,到了用早餐的時間,他早早地坐在他的位子上,臉色蒼白,等待那道玻璃門的碰撞聲。玻璃門沒有碰撞,克拉芙迪婭進來時沒有發出聲音,因為是跟在她身後的佩佩爾科恩把玻璃門關上的。此人個子高大,肩膀寬闊,滿頭白髮,亦步亦趨地走在他的旅伴身後。她邁著輕盈的碎步,腦袋前傾,徑直朝她熟悉的那張桌子走過去。一點不錯,正是她,一點也沒有變。漢斯·卡斯托普違背自己的打算,不由自主地睜大兩眼貪婪地看著她:那是她那淺黃色的頭髮,沒有作過藝術加工,只是簡單地把髮辮盤繞在頭上;那是她那雙「荒原狼」的眼睛;那是她圓圓的脖頸;那是她看上去比先前更為豐滿的雙唇,還有清晰的臉頰骨在她臉上形成了一對嫵媚的酒窩……「是克拉芙迪婭!」他全身戰慄地思索著。他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位不速之客,對他到來時那種假面具似的做作舉止不無嘲諷和反感地搖搖頭,內心蠢動著要取笑這位暫時取得了佔有權的實力者的挑釁心理。這個佔有權由於某些經歷變得相當扭曲:是某些真實的經歷,不是模模糊糊、沒有把握和類似出於業餘愛好而玩玩油畫的經歷,是使他自己不安的經歷……克拉芙迪婭仍然保持著入座前面向正廳微笑站立的姿勢,似乎在給其他在座者作自我介紹。佩佩爾科恩作為隨從站在她的身後一側,稍稍表示過禮貌後,便在緊靠克拉芙迪婭一邊的桌子頂頭坐了下去。

  沒有越過桌子送去彬彬有禮的問候。克拉芙迪婭的目光作「自我介紹」經過漢斯·卡斯托普時,就像越過大廳遠處的所有地方那樣一掠而過,後來在小客廳歡聚聊天時仍然如此。用餐過去了好長時間,除去進餐時克拉芙迪婭的目光漫不經心、視而不見地掃過他一次以外,完全沒有給他四目相對的機會,以便送去一個彬彬有禮的問候。晚餐後短暫的社交聚會期間,那對旅伴坐在小客廳裡聊天:他們倆並排坐在沙發上,置身於用過晚餐後的客人中間,佩佩爾科恩通紅的大臉盤與他滿頭的銀髮和下巴上的鬍子顯得十分突出。他喝完了晚餐時要的那瓶紅葡萄酒。

  每次正餐他都喝一瓶、一瓶半或是兩瓶紅葡萄酒,更不用說他第一次早餐時吃過的那種「麵包」了。這位王室的貴人顯然需要極大地補充提神的食物。這也表現在他在白天多次喝了特別濃的咖啡,不僅早上喝,中午喝,而且用大杯子喝——不是餐後喝,而是用餐時喝,一邊飲酒一邊喝咖啡。漢斯·卡斯托普聽到他說,這兩種飲料都是治療高燒的良藥——除去提神的作用外,對治療瘧疾特別有效。瘧疾於次日把他困在房間裡和床上達幾個小時之久。宮廷顧問稱它是三日瘧,因為它折磨了這個荷蘭人將近四天。據說他還因此患上了脾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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