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人類出於功利目的和其他理念的動機,正打算消除它。他聲稱正參加籌備一個討論火葬問題的國際會議,會址看來多半會選在瑞典。計劃要展出一座參照以往所有經驗設計的模範火葬場,連帶著還有骨灰陳放館;屆時可望受到多方面的啟發和鼓舞,毫無疑問。土葬這種辦法真是太陳舊太過時了——在現代的環境條件下!城市擴張!大量吞食土地的墓園!飛漲的地價!不得不使用現代交通手段使葬禮合理化!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對這一切都知之甚詳,言之鑿鑿。他特別嘲笑那種老鰥夫,還學他們彎腰駝背地每天去亡妻墳前的樣子,說是去那兒和她談談知心話。這樣的老古董該首先享用可貴的生命財富,好好度過自己所剩無多的光陰才是。再說,現代化大公墓裡人挨著人,對於他們思念故舊的悠悠情懷,不也很煞風景嗎?讓烈焰來消滅屍體,這是多麼乾淨衛生,多麼莊嚴高尚,比起任它自行腐爛和蛆蟲咬噬的可悲結局來,簡直可以講富有英雄氣概!是啊,使用這種新的辦法,心靈——人對永久存在的需要——也可以得到滿足。因為在火中消失了的,原本就是那些變化著的東西,那些人體裡尚在出生前就處於新陳代謝狀態的成分;至於另一些很少參加新陳代謝而不變地陪伴著人一輩子的成分,也就能經住火燒,也就變成了骨灰。因此,活著的人搜集收藏骨灰,就等於將故去親人身體裡永不泯滅的一部分珍藏起來了。

  「妙!」納夫塔說道。啊,太好了,太好了。人身上永不泯滅的一部分,骨灰!噢,那還用說。塞特姆布裡尼打算抓住人類對生物學事實的非理性態度不放。他指的是那些原始信仰的階段,那時候死是一種恐怖,始終被令人戰慄的神秘氣氛包圍著,因此人不能用理性的清醒目光去審視這一自然現象。有多野蠻啊!對死的恐懼發源于文明程度極低的時代,那時人通常都死於暴力;而事實上這樣的橫死總帶著可怖的性質,久而久之,人一想到死,自然就感到害怕。可是,隨著整個健康科學的越來越發達,個人的安全越來越有保障,自然死亡便成為常事;而對於一個勞動者來說,在辛勤一生之後想到永久地安息更一點不覺可怕,倒認為是正常的值得歡迎的了。不,死既非可怖的事,也非殉難犧牲;死純粹是一種合乎理性的、生理學上必然的和值得歡迎的現象。不過再沒完沒了地討論這個問題,將是對生命的剝奪。也正因為如此,在那座模範火化場和附屬的骨灰館也即「死亡館」的旁邊,還計劃建一座「生命館」,在這「生命館」中將融建築、繪畫、雕塑、音樂和詩歌藝術於一爐,以便引導繼續活下去的人們的意識離開死的體驗,離開默默無聲的憂傷和無所作為的哀愁,回到生的享受中去……

  「迫不及待地!」納夫塔挖苦道。「不然,他們對死就殷勤過了分,對那個簡單事實的敬畏就過了頭。當然了,沒有這個簡單的事實,恐怕壓根兒就既不存在建築,也不存在繪畫,既不存在雕塑,也不存在音樂以及詩歌吧!」

  「他為入伍而當了逃兵。」漢斯·卡斯托普像在夢裡似的說。

  「您的話叫人莫名其妙,工程師。」塞特姆布裡尼回敬卡斯托普,「暴露出您腦子有毛病。對死的體驗歸根到底必須是對生的體驗,不然就活見鬼。」

  「在『生命館』裡是否會裝飾一些淫樂的象徵,像古時候的棺柩上那樣?」漢斯·卡斯托普問得一本正經。

  反正得有肥美的食物供感官享用,納夫塔語氣肯定地說。要以古典主義的口味在大理石和油彩中炫耀和表現人體這罪惡之軀。人家已使它免於腐爛,毫不足怪,因為人家純粹出於溫柔體貼,甚至連用鞭子抽它也不讓……

  這時魏薩爾又突然提出刑訊來,他那尊容就活像一個在受刑的人。

  令人難堪的審訊——不知道幾位對它怎麼想。他,斐迪南·魏薩爾,總是喜歡利用去各地辦事的機會,到那些古跡名勝中參觀曾經以審訊方式研究人的良知的隱秘角落。他見過紐倫堡的刑訊室和雷根斯堡的刑訊室,為了長見識在室內很好地進行過觀察。確實,為了靈魂的緣故,在這些地方對肉體很不客氣,而且用了些別出心裁的方法。甚至於叫也不讓叫,硬把一隻梨子塞進犯人張大的嘴裡;這只聞名遐邇的梨子自然已不是什麼美味——所以接下來再怎麼幹怎麼使勁兒都靜靜的……

  「卑鄙。」塞特姆布裡尼喃喃著。

  費爾格也發表了意見,既稱讚梨子,也稱讚靜靜的幹勁兒。他認為,至少那時候還沒誰想出比摸他的胸膜更卑劣的玩藝兒。

  這是替他治病!靈魂麻痹了,正義遭到破壞,一樣容許人暫時拋開同情心。再說,刑訊還是理性進步的結果。

  納夫塔先生大概神經不正常吧。

  誰說!他正常得很。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是位文學家,所以對中世紀的司法史顯然不甚了了。事實上,那是個不斷地理性化的過程,也就是講,漸漸地,基於理性考慮,上帝被排斥到了司法之外。上帝的法庭坍塌了,因為人們發現,強者總是獲勝,即使他並不在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式的懷疑者和批評家利用了這一發現,努力使古老的簡單的司法程序為宗教裁判所所取代;為了捍衛真理,宗教裁判所不再依靠上帝的干預,而是想方設法使被告吐露真情。沒有口供,不能判決——即使到了今天,你在老百姓中間都聽得見:本能根深蒂固,取證的鏈條即使再嚴密,缺少自供的判決仍然使人覺得是不合法的。可如何取供?如何在有了種種單純的跡象,種種純粹的嫌疑之後,再查出真情?一個隱諱和拒絕吐露真情的被告,你該如何洞察他的心、他的腦?他的靈魂既然是邪惡的,你就別無他法,只得轉而對付他的肉體,肉體實實在在地摸得著。

  於是乎,刑訊作為取得不可缺少的供詞的手段,便合乎理性地被採用了。

  若問要求實行並且真的開始使用重視口供的司法程序的人是誰,那便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如此說來,他也是刑訊逼供的倡導者。

  意大利作家請其他先生千萬別相信納夫塔的話。那純屬魔鬼開的玩笑。要是情況真的完全像納夫塔胡謅的那樣,要是理性真是刑訊逼供的始作傭者,那也只是證明,它在所有時代都是多麼苦於缺少支持,多麼迫切需要啟蒙,自然本能的崇拜者們沒理由擔心地球上什麼時候理性會太多!只不過适才發言的那位說錯了。恐怖司法的發明權算不到理性的賬上,只需考慮它的根子乃是對地獄的迷信這個事實就夠了。先生們最好去參觀一下博物館和刑訊室:那些挾、抻、絞、燒等種種刑罰,顯然都出自一種幼稚而癡迷的幻想,出自一種誠惶誠恐地摹仿彼岸世界的地獄情狀的願望。這且不說,人們這樣做還自以為是要幫助犯罪者,猜想此人可憐的靈魂是拼命要懺悔的,就是肉體作為惡的原則極力違抗它的意願。於是人們自信為了他好,就必須用酷刑來迫使肉體屈服。苦行主義的愚妄……

  那些古羅馬人是否也沉溺於此呢?

  古羅馬人?鬼話!當初,他們不也知道以刑訊作為司法手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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