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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又來一位

  長長的日子,說得確切一些,以其有日光的小時數來計算,是一年中最長的日子;儘管如此,它們卻容易打發,一點不受天文時間延伸的影響,每一天是如此,整個季節亦如此。春分過去已差不多三個月,夏至到了。不過,我們山上的自然節令要比日曆落後:直到眼下,直到最近幾天,春天才終於來啦;一個全然沒有夏之煩惱的春天,花香馥鬱,輕風徐徐,蔚藍色的天空閃著銀光,五色斑斕的草地上生意盎然。

  漢斯·卡斯托普在山坡上又找到了那種花。去年,約阿希姆曾采下它們中的最後幾朵,送到剛上山不久的表弟的房間裡來,對他表示歡迎:

  歐耆草和鈴鐺花——對他來說,它們就意味著一年已經過完。在這綠油油的坡地和平坦的原野裡,什麼生命不能繁衍,什麼花長不出來喲!星形的,漏斗形的,鐘形的,或者不規則的,全都在灼熱的陽光下爭芳鬥豔;捕蠅草和野三色槿一片一片的,雛菊、春白菊、高報春黃紅相間,都比卡斯托普在平原上曾經見過和留心到的要大得多,美得多,他說。

  還有不住地點著小腦袋的睫毛長長的高山鐘,藍的藍,紫的紫,粉的粉,是這一地區的特產。

  年輕人將可愛的花兒每種都采幾支,神情嚴肅地抱回家去,不是用來裝點房間,而是打定主意作一番研究。已經準備好了幾件工具,一冊普通植物學讀本,一把短柄小花鋤,一個標本夾,一具高倍數的放大鏡。

  而眼下,小夥子正在向陽的小隔間裡忙乎著——重又穿得很單薄,具體地講,重又穿上了他當初帶上山來的一套衣服——這也是一年已經過去的標誌。

  房間裡的桌子上蹲著一隻只盛滿水的玻璃瓶,瓶內插著鮮花;在主人那舒適的躺椅旁的小茶几上也是。還有一件半已枯萎和失去色澤但並未完全幹死的花枝,或搭在陽臺的欄杆上,或散放在室內的地板上;與此同時,還有一些被細心地攤開來,有的夾在吸水紙中間,有的壓在石板底下,以便在壓幹和展平之後作為標本,讓卡斯托普用膠紙粘到簿子裡去。這當兒他仰臥在地板上,架在一起的膝頭高高聳起,打開的植物學讀本扣在他胸口上像個屋脊。只見他將那用厚玻璃精研磨成的圓型放大鏡舉到他藍色的眼睛和一個花朵之間,為了更好地觀察花的子房,花冠已用小刀削去一部分,現在透過高倍數的放大鏡,子房膨脹成了肉乎乎的一大堆。花絲尖兒上的花蕊顫動著,黃色的花粉抖落下來,從子房上伸出來帶疤痕的花柱,卡斯托普用刀將它削去一截,就看見那條纖柔的管子;通過這管子,顫動分離出來的花粉粒或囊就可以遊進子房巢裡去。卡斯托普數著、觀察著、比較著;他仔細研究花萼、花瓣以及花的雄性生殖器官的構造與佈局,將觀察所得與書上的插圖相對照,欣喜地發現了科學結論的正確性,並按照林內的體系,確定那些他尚不認識的植物的門、類、種、屬、目、科等等。由於他時間充裕,他以比較形態學作基礎的植物系統研究取得了不小進展。在每一件標本下邊,他都漂漂亮亮地寫上它的拉丁文學名——這些風雅的名字都是富於人情味的科學賦予它們的——再注上各自特有的習性,臨了兒再拿給好心眼兒的約阿希姆瞧,叫他讚歎不止。

  入夜,卡斯托普觀察星空。他突然產生了對那周而復始的一年四季的興趣——他在地球上已經歷了環繞太陽的二十多次旋轉,卻還從來不曾關心過這檔子事。要說我們不知不覺也用起了「春分」之類的詞兒,那也是符合他目前的精神狀態的。因為近來他就很喜歡賣弄這一類術語;憑著他在這方面新學來的知識,他又讓他的表兄大為驚歎。

  「現在太陽快靠攏巨蟹座了。」在某次散步途中,他可能這麼提起話頭,「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這是黃道帶上夏天的第一個標誌,懂不懂?它將越過獅子座和室女座,靠近兩個晝夜平分點之一的秋分點,在九月底,當太陽的位置又正好落在天球赤道上,就跟最近三月份太陽曾進入白羊座一樣。」

  「我已經昏了頭。」約阿希姆有些不快地說,「瞧你在那兒嘮叨些什麼呀!白羊座?黃道帶?」

  「可不,黃道帶,黃道帶。遠古傳下來的星象標誌——天蠍座、獵戶座、摩羯座、寶瓶座,要什麼有什麼,叫你不能不感興趣!總共十二個,你至少該知道,每一個季節三個,它們有的上升,有的下沉,太陽穿行在圍成一圈的星座中間——依我看真是太奇妙了!你想想,在埃及一座教堂的穹頂上甚至將它們畫了出來,而且是座供奉美神的教堂,離太拜不遠。恰爾德人已經認識它們——請你記住,恰爾德人,一個古老而神奇的阿拉伯—猶太民族,在星象和占卜方面有著高深的造詣。他們已研究過行星運行的黃道帶,將它分成十二個星座,所謂的Dodekatemoria,並一直通行到我們現代。這真叫了不起。這就是人類!」

  「瞧你也講『人類』了,就像塞特姆布裡尼!」

  「是的,像他,但不完全。人類是怎麼樣,就該承認它怎麼樣;不過那確實已經了不起。每當我躺在那兒仰望著那些恰爾德人已經認識的行星時,我總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敬意;要知道他們還不是所有的星星都認識,儘管他們很有學問。不過他們不認識的,我也看不見,比如天王星吧,就是新近借助望遠鏡才發現的,在一百二十年以前。」

  「新近?」

  「我是說『新近』,要是你允許我與此前三千年作比較的話。不過,當我那麼躺著觀察天上的行星時,這三千年也同樣變成『新近』啦,在我腦子裡對恰爾德人自然生出一種親切的想法,因為他們同樣見過這些星星,並且寫了有關的詩句。這就是人類啊!」

  「哦,是的,你腦子裡有些想法挺了不起。」

  「你說『了不起』,我說『親切』——各有所好,願怎麼講就怎麼講好啦。不過,差不多三個月後,當太陽進入天秤座,日子便會越來越短,直至晝與夜一般長,然後再繼續變短變短,聖誕節便到了,這你清楚。可是請你考慮考慮,當太陽穿過冬天的星座即摩羯座、寶瓶座和雙魚座時,日子又開始變長了!因為緊接著便是新的春分點,從恰爾德人開始已經是第三千次,日子往後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夏天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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