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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說實在的,眼下道路還幾乎下不了腳,完全讓雪水給泡脹了,霧也十分濃重。儘管貝倫斯口口聲聲「這不是霧,是雲」,但是依漢斯·卡斯托普看,那純屬騙人的鬼話。春天進行著艱難的鬥爭;它經受上百次的挫折,讓氣溫又回復到嚴冬時節,鬥爭好幾個月之久,一直鬥到六月裡。可是,還在三月份,即使穿得再少並且躲在陽傘下,一出太陽坐在陽臺上的躺椅裡就熱得受不了;甚至有些女士那時節便過上了夏天,進早餐時已將她們的薄紗衣裙展示出來了。在一定程度上,她們是可以拿山上氣候的反常作理由的;這地方的春夏秋冬完全亂了套,自然會造成心理上的混亂。只不過在女士們自認為的先見之明中,也多有短視和缺少想像力的成分;還有就是愚蠢地只看眼前,想不到情況還可能是另一個樣子;特別是她們追求花樣翻新,恨不能吞食掉一些時間。話說三月裡,春天到了,氣溫卻高得幾乎跟夏天一樣,女士們都穿上了薄紗裙,以便在秋天降臨之前露一露自己的身段。誰料秋天果真來報到啦。四月裡一連好多天又陰冷又潮濕,淫雨變成了飛雪,還加上陣陣旋風,刮得療養客們坐在陽臺上手指也被凍僵。卡斯托普的兩條駝絨毯子又派上了用場;要是再冷一點兒,就得取皮桶子才是。院方決定重新開放暖氣;人人都在抱怨,這個春天算是泡湯啦。到月底,滿山遍野全埋在了厚厚的雪中。可緊接著,卻刮起熱風來;這情況,早已為某些既有經驗又感覺敏銳的療養客預言和預感到了:施托爾太太如此,皮膚呈象牙色的萊薇小姐如此,黑森費爾德寡婦也如此;還在南邊花崗岩山的峰頂出現一小朵雲彩之前,她們便異口同聲說已經感到要刮熱風了。話才出口,黑森費爾德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痙攣症便發作起來;萊薇小姐馬上臥了床;門牙暴突的施托爾太太也跟著滿面愁容,擔心自己會咯血,因為根據當地的迷信,刮熱風必定引起這類的後果。天一下子暖和得難以置信,暖氣關閉了,人們整夜都敞著陽臺門,就這樣房裡早上的氣溫還高達十一度;雪迅速融化,變成冰的顏色,出現了孔孔洞洞,積得厚的地方便崩塌了,像是要鑽進地裡去似的。到處都在融化、流動和滲透,樹林裡更傳來嘀嘀嗒嗒和轟然垮塌的聲音,用鐵鏟出來的道轍和原野上的白色絨毯已經消失,雖然雪的量實在太大,並未馬上絕跡。這當兒,在山谷中的大道上,便出現了一些奇景,一些療養客們見所未見的童話般的景象——春天突如其來,讓人大吃一驚。眼前展現著一片綠野,背景上聳峙著的黑角峰還完全裹在雪裡,右手邊不遠處是同樣積雪深深的斯卡萊塔冰川,田疇也還蒙著雪被,儘管這兒那兒的乾草堆頂上雪已變得稀薄、疏鬆,時不時地還有黑色的土包突兀其間,衝破雪被直立起來的乾草隨處可見。然而,散步的人們發現,這只是原野呈現出來的例外現象——

  遠方,靠近一條條林帶,雪積得便要深些,只有最前面的地段,細心的觀察者方可看出,在那些仍像冬天裡一般枯瘦難看的蒿草上,所剩下的只不過是些白色的星星點點……他們驚奇地彎下身子,定睛細看——原來不是雪,是花,像雪一般的花,雪之花,短短的莖,小小的蕊,白顏色,白裡泛藍,確確實實是番紅花,從浸潤著雪水的原野中滋生出來,成千成萬,密密麻麻,讓人很容易把它們當成雪,實際上也和殘雪混雜在一起,很難分清楚。

  他們笑了起來,既笑自己的錯誤,也因為發現奇跡而高興得發笑:

  這些在解凍之初首先破土而出的小生命,竟有如此強的適應模仿能力,真叫人又可憐又可愛。他們摘下一些杯狀的嬌嫩小花來,先進行觀察和研究,然後或插在衣襟扣眼裡,或帶回去插在房裡盛著水的玻璃瓶中;須知山谷中長久以來死氣沉沉,缺少生意——雖然並非沒有消遣。

  然而,這雪花又被真正的雪蓋起來了,比它們晚一點長出來的藍色的阿爾卑斯雪鐘花和黃紅二色的櫻草花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是啊,要突破嚴冬封鎖,將它戰勝,對於這地方的春天來講真是太困難啦!它為了在山上站住腳,會被打退十來次——等到下一個冬天降臨,又會是風雪交加,冰牆聳峙,人們只好靠著暖氣挨日子。五月初——須知我們在講那些像雪似的小花時,已經到了五月——五月初簡直叫受罪,在向陽的小房裡只能給平原上的家人寫張明信片,指頭凍得就像在陰冷的十一月似的發痛;空地上的五六棵闊葉樹全都光禿禿的,跟平原上一月份的情形一樣。雨一天接一天地下個不停,其中一個星期更是大雨如注;好在院裡的躺椅品質優良,對人起著安撫作用,不然,周圍雲霧彌漫,面孔又潮又僵,要在戶外靜臥那麼幾個小時真太夠嗆。然而,這霧骨子裡卻是一場春雨,漸漸地,久而久之地,它的真正品質便顯露了出來。所有的雪都在它的沖刷下融化了,消失了;四野再也看不見白顏色,只是這兒那兒還有殘冰的肮髒灰色;於是,草地真正泛青了!在無盡的白色之後,這草地的青綠是何等地賞心悅目啊!除此而外,還有另一種綠,它的柔嫩可愛遠遠勝過了綠色的春草哩。那是落葉松新發出來的一束束針葉——漢斯·卡斯托普在散步途中總忍不住去撫摸它們,用它們來拂自己的臉頰,它們真是柔嫩清新得太誘人啦。

  「當個植物學家有多美!」年輕的卡斯托普對他的夥伴說,「眼看這山上的大自然在嚴冬後慢慢復蘇,你真會愛上這門學科!那不是龍膽草嗎,瞧,老兄,在那邊山岩上;而這兒是一種特別的黃色紫羅蘭,我從未見過。還有這兒的毛茛,跟咱們平原上長的也沒什麼兩樣,同屬￿毛茛家族唄,引起我注意的只是它更加豐腴一點,一種特別可愛的植物,而且雌雄同蕊,你瞧那麼許多花粉包,那麼許多子房,也就是說有一個雄蕊就有一個雌蕊,據我所知。我相信,我肯定會翻出一本舊植物學來熟讀,以便對這一門生命科學有更好的瞭解。是啊,世界眼下又是何等的五彩斑斕!」

  「到了六月還會更美,」約阿希姆出聲了,「這兒草地上的野花是有名的。不過,我不認為我還能等到它們開放——你肯定是受了克洛可夫斯基的影響吧,竟想研究植物學?」

  克洛可夫斯基?這話從何說起?啊,明白了,約阿希姆想起他,是因為前不久這位博士在他的一次報告會上比手畫腳地大談過植物學。誰要是認為時光的流逝引起的變化竟這樣大,以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都不再舉行報告會,那他就錯啦!一如既往,每十四天他就要舉行一次,仍然穿著長外套,雖然涼鞋不見了;涼鞋他要夏天才穿,而眼下也快了——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一,在餐廳裡,就跟漢斯·卡斯托普初來乍到時手上糊著血姍姍來遲那次一個樣。這位精神分析學家講愛情與疾病的關係,一講講了三個季度之久——沒有一次講得很多,而是一小份一小份地,每回聊上半小時至三刻鐘。他就如此把自己的知識和思想寶藏慢慢地向人們抖摟出來,誰的印象都是他不會有停止的必要,他能永遠地講下去,講下去。這無異於一部半月講的《一千零一夜》,可以一次一次地想講多久便講多久,也同美女謝赫拉查德的故事一樣,可以滿足一位君王的好奇心,阻止他的殘暴行為。在題材的廣泛無邊這點上,克洛可夫斯基的報告令人想起塞特姆布裡尼參加編纂的《痛苦百科全書》;只要想想報告人甚至在最近大談植物學,確切地說講到了蘑菇等等,你就知道內容多麼富於變化……是的,他也許真的把內容作了些許改變;眼下的話題更多地涉及到愛情與死亡的關係,這就使他有可能既抒發纏綿的詩情,又作冷酷的科學分析。正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博士以帶東方味道的拖長聲調和舌頭只在口裡轉動一下的r音,談起了植物學,談起了蘑菇,說這是一種有機生命,喜歡長在陰影裡,茂盛而又奇妙,生來就肉墩墩的,跟動物界很接近——在它的身上可以得到動物新陳代謝的產品:蛋白質,肝澱粉,也就是動物性澱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特別提到一種遠在古代就以其形狀和魔力而聞名的菌類——一種羊肚菌,在它的拉丁語學名前有淫蕩的這麼個形容詞,它的形狀讓人想起愛情,它的氣味卻讓人想到死亡。因為一旦有綠色的粘液從鐘形菌冠也就是芽苞托中滴下來,淫蕩菌就會發出一股刺鼻的屍臭。而時至今日,那些未開化的人還把這種菌類用來做春藥。

  喏,對太太們講這些,有點太出格,帕拉范特檢察官認為;他是得到了貝倫斯顧問所作宣傳的道義支持,才熬過了融雪季節的。還有施托爾太太也是頑強地抗拒了種種誘惑,堅持留在院裡沒有強行出院;她在進餐時同樣宣稱,今天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講的那些關於羊肚菌的話,實在有些「那個」。「有些那個。」不幸的女人說,然後又以一些莫名其妙的似是而非的話,將自己的病褻瀆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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