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這些人要雪幹什麼?要冰幹什麼?融雪天——不利的時期?其實啊是最有利不過的季節!一個證明就是這時候整個山谷中臥床的病人比全年裡的任何季節都要少!在廣大的世界上,有哪個地方冬天的條件對於肺癆患者能比這兒更優越!誰只要還有一丁點兒理智,他就會堅持下去,用這兒的嚴冬來鍛煉自己的身體。以後他便會棒棒的,經得住世界上任何氣候的考驗。當然了,前提是必須耐心地等待著痊癒,如此這般,等等。可貝倫斯顧問只管講他的,對於融雪時期的成見仍然頑固地盤踞在人們的頭腦裡,療養地還是一天天空了。也許是日漸臨近的春天在人們身體內引起了騷動,使本來安於現狀者也變得煩躁不安、渴望變遷了吧——反正,「山莊」療養院裡提前出院和「瘋狂」告別的場面日漸增多,到了令人憂慮的程度。例如從阿姆斯特丹來的薩洛蒙太太,儘管每次體檢以及與此相結合的展示她身上那些最精美的花邊小內衣都帶給她莫大的樂趣,她還是不顧一切地、瘋狂地走了,沒有得到任何允許;並非因為她病情在好轉,相反,倒是越來越壞。她遠在卡斯托普上山之前好久已住在院裡;她來了已經一年多——開始時病情極輕,要求她只療養三個月。四個月後,人家告訴她「再過四個星期准好」;可是過了六個星期,就壓根兒沒誰再提痊癒的事。據說,她至少必須再住四個月。就這麼一延再延;好在這兒既非監獄,也不是西伯利亞礦坑——薩洛蒙夫人留了下來,繼續展示她那些精美無比的花邊。現在可好,在最近一次檢查之後,面臨著融雪天,她又被加判了五個月,為的是左胸上半部出現了噓噓聲和左腋下也有了無從辨別的雜音,這一來她的耐性全完了。

  帶著對達沃斯「村」和達沃斯「坪」以及它們著名的空氣、對「山莊」國際療養院和院裡大夫們的蔑視,為了表示自己的抗議,薩洛蒙夫人徑直回她的家,回阿姆斯特丹,回那座經常颳風的水城去了。

  這樣做明智嗎?貝倫斯顧問聳起肩膀,舉著雙臂,隨後讓兩手落下來,很響地拍打在大腿上。最遲秋天,他斷言,薩洛蒙夫人又得回到這兒來——那就得住一輩子嘍。他的話會應驗嗎?咱們會瞧見的,咱們還得呆在這個享樂場,消磨一段對於塵世來說是比較長的時光。不過嘛,薩洛蒙夫人這樣的情況並非絕無僅有。時間帶來種種變化——它永遠如此,只是慢慢慢慢地變,不那麼顯眼。餐廳空了一些位子,所有七張桌子全一樣,「好樣兒的俄國人席」如此,「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也如此,橫著放的桌子如此,豎著放的桌子也如此。這並不是療養院業務有季節性的可靠證明,像任何季節一樣仍然有新客人到來。房間可能還有人住,而且住的恰恰就是那些病入膏肓、行動已經受到限制的患者。我們已經說過了,餐廳裡已經不見了這個那個仍然能夠跑來跑去的人;可也有人是以一種特別深沉、特別沉重的方式消失掉的,例如布魯門科爾博士,他已經死了。最後一些日子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特別,活像嘴裡老含著什麼難吃的東西似的。再往後他就臥床不起,最後死了——誰也說不確切是在什麼時候,一切後事都悄悄處理掉了,按照慣例。又出現一個空缺;施托爾太太正好坐在旁邊,心裡老是發怵,因此遷移到了年輕的約阿希姆旁邊,佔據了已經康復出院的羅賓遜小姐的座位,正對著女教員——卡斯托普左手邊那個固守著自己陣地的女鄰座。眼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方,另外三個座位全部空著。大學生拉斯穆森一天比一天更加消瘦無力,如今已臥床靜養,被認為不再有希望;老姑媽帶著她侄女和那位胸脯豐滿的瑪露霞一塊兒旅行去了——我們說「旅行」,跟大家用的詞一樣,是因為已經談妥了她們很快就回來。不等秋天,她們又會在這裡,難道能說已經出院了麼?既然聖靈降臨節已到門邊,夏至也不會遠了;一年裡最長的一天來到以後,日子就會像下山似的,一溜煙便沖向冬天去啦——總之,老姑媽和瑪露霞幾乎可以說已經回來。這很好,因為愛笑的姑娘瑪露霞完全說不上病已經斷根,身上已經沒有病毒;女教員自稱對她豐滿的胸脯裡的結核病灶有些瞭解,她已開過好多次刀,不是嗎?女教員說這些話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迅速地瞟了表兄約阿希姆一眼,只見他把頭埋在湯盆裡,臉上紅一塊白一塊。

  快活的老姑媽臨走前在餐廳裡搞了一次告別晚餐,招待同桌的病友們,也就是表兄弟倆、女教員以及施托爾夫人;請他們吃魚子醬,喝利口酒和香檳酒。席間,約阿希姆寡言少語,是的,僅僅說了兩三句話也有聲無氣,以致秉性善良的老姑媽不得不對他進行鼓勵,並且打破文明社會的禮儀規範,徑直稱呼他「你」。

  「沒關係,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只管照樣地吃、喝、聊天好啦,我們馬上就會回來的!」她說,「讓我們大家都吃吧,喝吧,聊吧,把煩惱——把煩惱統統丟掉,不等我們轉過腦筋來,上帝又會把秋天給咱們,你自己看,是不是有理由苦悶!」第二天,她送給到餐廳吃飯的每個人一盒用彩色紙裹起來的「小茶點」作為紀念,隨後就帶著兩位年輕姑娘踏上了旅程。

  那麼,約阿希姆的情況究竟怎樣呢?在這以後他是解放了,輕鬆了,還是面對著那個空座位悵然若失呢?他煩躁不安,怒氣衝衝,揚言人家要是再牽著他鼻子走,他就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他這反常的表現,跟瑪露霞的離開是否有關呢?或者說,他沒有下山,倒聽信貝倫斯顧問為融雪季節所唱的讚歌,這是事實該不該主要歸因於另一個事實,即乳峰高聳的瑪露霞並非當真出院了,而只是去旅行旅行,按照院裡的計算,只過短短五個單位的時間又會回來呢?唉,說來說去,這才是問題之所在,這才是事情的癥結;漢斯·卡斯托普即使不與約阿希姆交換思想,也完全想得出來。須知,卡斯托普嚴格禁止自己問約阿希姆關於瑪露霞的想法,正如約阿希姆也絕對避免提起另一位也暫時離開了的女士一樣。

  這期間,在塞特姆布裡尼坐過的那一桌,有人佔據了意大利人的位置,成了那幫荷蘭老饕們的新夥伴;他們胃口大得怕人,每一位在本來已有五道菜的午餐上湯之前,還額外地要人給他們煎三隻荷包蛋。新客人叫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他剛剛嘗過胸膜炎的可怕滋味兒!費爾格先沒有臥床,也沒有打氣胸就挺過來了,幾乎成天東走西走,衣冠楚楚,蓄著兩叢讓人一見就覺得脾氣好的八字鬍,吃飯時碩大的喉節一動一動,也給人一個好心腸的印象。哥兒倆不止一次跟他在餐廳和遊藝室裡閒聊,碰巧了還偶爾一道進行院裡規定的散步;他們倆打心眼裡喜歡這樸實的和善佬。他自認對高深的事理一竅不通,卻能津津有味地給你講膠鞋生產的過程,講俄羅斯帝國遙遠的邊區,講薩馬拉和喬治亞。

  此時,三個人冒著濃霧,踏著稠乎乎的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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