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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每當費爾格先生談起這次想必使他感到非常可怕的事件的時候,他總是睜大自己那雙善良的灰色眼睛,面色變得蒼白。「要知道,我的先生們,不用麻醉。好吧,設想一下,像我這樣的人是受不了全身麻醉的,動這樣的手術是禁止使用全身麻醉的,那麼可以理解,明理的人是不會計較這一點的。可是用局麻麻醉的深度不夠,只使外部的肌肉麻木了;當醫生切開你胸部肌肉的時候,你當然只有一種擠壓的感覺。我躺在手術臺上,臉被蒙住,什麼也看不見,助理醫生抓住我的右手,護士長抓著我的左手。我覺得仿佛有人在擠壓我的身子,這意味著醫生正在切開我胸部的肌肉,並用夾子扒開被切開的肌肉。可是就在此時,我聽到顧問先生在說話:『看,就這樣!』話音剛落,他就用一種鈍器——這器械想必是鈍的,為的是不要過早地進行穿刺——觸探我的肋膜。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找到一個恰當的部位,以便進行穿刺和注入空氣;可是,當他用這個器械在我的肋膜上探來探去的時候,二位先生,請你們想想看吧!這時,我感到自己完了,險些二死去,有說不出的恐怖感。肋膜,二位先生,是不應該觸摸的,絕對不允許觸動的。它是不可觸犯的,上面有肌肉蓋著,和肌肉隔開並永遠難以接近的。可是現在,醫生把它暴露了出來,並且在觸摸它。二位先生,我當時感到很不舒服,想嘔吐,這太可怕了,我的先生們——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人的身上會產生如此令人噁心和如此卑賤的感覺。這種感覺在世上是沒有的,只有在地獄裡才會出現!我暈了過去,一連三次暈了過去,臉色由青色變成褐色,再由褐色變成紫色。除此之外,在昏厥的過程中我聞到一股臭味,胸膜休克對我的嗅覺產生了作用。我聞到一股非常難聞的像是從地獄裡冒出來的硫化氫的氣味。儘管如此,我聽到自己在笑,雖然我已經喘不上氣來,處於斷氣狀態;但是這笑聲並非人的笑聲,而是我生活中從未聽到過的忽高忽低、非常淫蕩可惡的笑聲。因為觸摸肋膜,這就好比人家用一種非常可恥、極其過分和非人的方式逗你發癢,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該死的痛苦和恥辱,這就是胸膜休克。二位先生,願上帝保佑你們,使你們免去它吧。」

  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時常想起這次「卑鄙下流」的事件。每次想起的時候,他總是感到一陣恐懼驚嚇,害怕它會重演。順帶說及,他一開頭就承認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完全沒有各種「崇高的」感情,他不向任何人提出這樣的要求,也不允許別人對他提出特殊的精神和道德方面的要求。如果你和他就此取得一致的看法,他會非常有趣地向你講述他早先的生活,這生活由於疾病而被迫中斷了。早先,他在一個火災保險公司裡供職,過著旅行者一樣的生活。他從彼得堡出發,往返來回地進行旅行,跑遍整個遼闊的俄羅斯,察看被保險的工廠和收集那些經濟上可疑的主顧的情況;因為統計數字表明,恰恰在那些經濟情況不大好的工業企業裡經常發生火災。所以,公司把他派了出去,以這樣和那樣的藉口探查某個企業,然後向公司的銀行提出一份報告,以便公司及時地採取措施,通過加強再保險或重新攤派保險費避免可能遭到的重大損失。他講述了他在這個遼闊的帝國裡進行過的冬季旅行,講述了他乘坐雪橇一連幾夜在非常寒冷的天氣情況下進行的旅行。他躺在雪橇裡,身上蓋著羊皮做的被子,醒來的時候看到雪堆上狼群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爍。他吃的是冰凍的食物——洋白菜湯和白麵包。他把這些食物裝在飯盒裡隨身帶著,每到一站換馬的時候,他把它們切開,加以享用,這時麵包仍如第一天那樣新鮮。然而,要是中途突然遇到解凍天氣,就會出現壞事:凍在一起的白菜湯開始融化,從飯盒裡漏出來。

  費爾格先生在講述的時候不時地長籲短歎或作些解釋,最後他說:

  所有這一切都非常美好,只是他不希望醫生再次給他做人工氣胸手術。

  他所講述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崇高,可句句是事實,所以表兄弟尤其是漢斯·卡斯托普很喜歡聽他講。卡斯托普感到,費爾格先生的講述對於他大有好處。他不僅知道了俄羅斯帝國及其生活方式,還知道了俄式茶炊、俄式大餡餅、哥薩克人和像一叢叢蘑菇那樣有許多圓球頂的木造教堂。

  他也讓費爾格先生給他講述了生活在俄羅斯北方的人們的各種情況;因為在他眼裡,俄羅斯的北方更富於異國情調,更加引人入勝。從費爾格先生的講述中他知道,那裡的人血液中攙和著亞洲人的血液成分,他們有突起的顴骨和芬蘭—蒙古人的眼眶。他出於對人類學的興趣傾聽費爾格講述,甚至讓費爾格用俄語進行講述——於是,東方的土語在費爾格先生給人以善良印象的小鬍子下面,從他那給人以善良印象的凸出的喉頭裡迅速地、模糊地、完全陌生地和軟弱無力地湧了出來——所有這一切,在教育家看來是不應該講的,可是漢斯·卡斯托普卻覺得更加有趣——青年人總是這樣的——更加富有吸引力。

  他們倆常去看望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在他那裡呆上一刻鐘的時間。其間,他們倆還去看望來自「腓特烈二世時代」的學生特迪。

  這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男孩,頭髮淡黃,面孔清秀,穿著雅致的服裝——白絲綢做的用腰帶系住的睡衣褲,還有一位女護士專門照料他。據他自己說,他是孤兒,但是很有錢。他正等待醫生給他做一次深部手術,即醫生試圖切除他肺上被細菌傷害的部分。有時候,當他感到好一些時,他就穿上他那漂亮的運動衣,離床一個小時到下面參加病友們的聚會。

  女士們喜歡跟他開玩笑;他留心聽她們的談話,例如涉及律師愛因胡佛和穿著「革新褲子」的小姐以及弗倫茨馨·奧伯爾丹克之間的關係的談話。一小時之後,他又躺回到床上。漂亮的男孩特迪就這樣一天天地生活著。他覺察到,生活能給予他的只有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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