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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難道——」貝倫斯說道,一面聳了聳肩膀。片刻肅靜即貝倫斯的動作業已產生影響之後,他補充說:

  「難道您在快要關門收場之前還要匆匆趕來向她獻殷勤嗎?我很高興,因為像您這樣相對健壯的病人,還能給予我的那些在自己籠子裡成天吹口哨的可憐的肺癆病者一點點關懷。高尚的品德,不,不,我希望您別跟我抬杠,這的確是您性格高尚的特徵。我可以隨時把您介紹給我的病人嗎?我這裡的確有各種各樣放蕩的金翅雀。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現在就帶您去看一看我那『飲食過量的金翅雀』。您願同我一道去嗎?我將把您作為富有同情心的病友介紹給她。」

  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顧問完全猜中了他的心思,說出了他想說和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貝倫斯的邀請,決定同他一道前去。可是,誰是貝倫斯所說的「飲食過量的金翅雀」呢?他應該怎樣理解這個諢名呢?

  「照字面上理解,」貝倫斯答道,「按詞的本義理解,沒有任何隱喻。您就讓她本人告訴您這一切吧。」走不了幾步,他們倆便出現在這只「吃得過飽的金翅雀」的門前。宮廷顧問命令他的伴隨者等在門外,自己卻擠開雙重門走了進去。當貝倫斯出現在房間裡的時候,室內頓時響起了嘰嘰喳喳然而響亮和愉快的說笑聲;這聲音由於門砰的一聲關上而被拒絕了。幾分鐘之後,當富於同情心的來訪者被允許進入室內的時候,迎面又響起了響亮而愉快的說笑聲。貝倫斯把卡斯托普介紹給躺在床上的病人——一位長著金黃色頭髮和藍眼睛的女士。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來訪者——她背靠枕頭,半坐半躺著,顯出不安的神色,不斷地發出珠落玉盤和銀鈴般的笑聲,笑的時候總是張開大口喘氣,顯然,這是由於激動和癢感引起的。此外,她顯然因為宮廷顧問介紹來訪者時講究詞藻、過分殷勤而發笑。當主任醫師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在他的身後多次高喊「再見、謝謝、再見」,一邊揮手,一邊高聲歎息,連連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把雙手頂在像波浪起伏般的、被細夏布襯衫遮蓋住的胸脯上,兩腿不住地抽搐。她叫齊默爾曼太太。

  漢斯·卡斯托普和她只有一面之交。幾個星期以前,她坐在薩洛蒙太太和貪食的學生所坐的那張食桌旁,而且老是笑個不停。後來她突然消失了,可是年輕的卡斯托普當時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當他發現她已經不在的時候,以為她已經動身回平原了。此時他發現她就在這裡,而且取名為「飲食過量的金翅雀」,他等待她對這諢名作出解釋。

  「哈哈哈!」她爽朗地笑了起來,像是被人呵癢似的,胸脯波浪般地迅速起伏。「這個貝倫斯真是位非常滑稽、非常有趣的人,他常使人笑得前仰後合,甚至笑出病來。您請坐,卡斯滕先生,卡爾斯滕先生,或者您尊姓大名,您的名字也很滑稽,哈,哈,嘻,嘻,對不起,請原諒!請坐到我床邊的椅子上,不過請允許我動彈動彈雙腿,我怎樣也無法……哈哈,」她張開嘴拼命地喘氣,然後又珠落玉盤般地笑了起來,「我怎樣也無法重新站立起來。」

  她看上去相當漂亮,面部雖說有點尖削,但還算清秀端正,長著一個小小的雙下巴。可是,她的嘴唇和鼻尖有點兒發青,顯然是缺氧所致。

  她的手雖然乾瘦,但給人以愉快的感覺,從睡衣的花邊式的翻袖口裡伸出來,像雙腳那樣不停地抽動。她的脖子仍像少女的脖子,細嫩的鎖骨上方有許多「濕疹」,她的胸脯由於不時地大笑和呼吸困難而一陣陣地抽動,看上去同樣是嬌弱的像青年一般。漢斯·卡斯托普決定,立即給她送來或帶來從尼斯和戛納進口的美麗鮮花——剛噴過水的香氣撲鼻的鮮花。他帶著幾分憂慮看著激情滿懷的齊默爾曼太太,她由於興奮和呼吸困難拼命地喘著氣。

  「這麼說,您是到這裡看望重病號的,是嗎?」她問道,「您真有趣,真好,哈,哈,哈,哈!可您想不到,我壓根兒不是重病號,也就是說不久之前還根本不是重病號……可是最近,在我身上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您聽著,在您的一生中也許會發生非常可笑的事情……」於是,她張開大口拼命地喘氣,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一五一十地向他講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尋常的故事。

  她帶著輕微的疾病來到此地的高山療養院,她畢竟是有病的,否則不會到這裡來,也許病得還不很輕,不過與其說是重病,還不如說是輕病。氣胸這種外科技術的新成就和深受歡迎的治療方法,對她的病有出色的療效。手術是完全成功的,她的健康狀況有了非常可喜的進步。她的丈夫——因為她已結婚,儘管還沒有孩子——可以在三至四個月後盼她回去。可是,她為了消遣散心,竟然旅行到了蘇黎世,沒有任何其他的原因,純粹是為了消遣。她在蘇黎世盡情遊玩,非常開心;不過,她感到美中不足,需要使自己重新充實起來,為此決定去請教當地的一位醫生。這是一位和藹可親、引人發笑的年輕人,哈哈哈,哈哈哈,你猜發生了什麼事?他使她過於充實了;對於這種情況,無須用別的名稱,單單這個詞就足以說明一切。他對她的事熱心過火,顯然缺乏這方面的經驗,一句話,他使她過於充實了,也就是說,他使她心窩苦悶和呼吸困難——哈!嘻嘻嘻——於是,她又轉回到了高山療養院,貝倫斯狠狠地罵了她一頓,決定立即把她塞到床上。就這樣,她終於成了重病號——雖說並非不可救藥,但身體已經一塌糊塗,完全給搞壞了——哈哈哈,卡斯托普為何露出如此滑稽可笑的神色呢?她一面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那張可笑的面孔,一面哈哈大笑起來,以致前額開始發青。最令人感到滑稽可笑的,她繼續說,是貝倫斯發怒和說粗話時的那副樣子——就在前不久,當她說出她已被過分充實的時候,貝倫斯怒不可遏,那樣子不能不使她哈哈大笑起來。「您已經大難臨頭,生命危在旦夕。」他直截了當、毫不客氣地高聲罵她,就像一隻咆哮的狗熊,哈哈哈,嘻嘻嘻,對不起,請原諒。

  卡斯托普始終無法理解,她為何要用珠落玉盤般的笑聲嘲笑宮廷顧問的聲明——僅只是由於它的「粗野無禮」,還是由於她不相信它,或者儘管她相信它——她無論怎樣也應該相信它——可是她把這件事本身,把她的生命危在旦夕這件事僅只看成一樁非常可笑的事情。漢斯·卡斯托普覺得,最後的這個理由是對的,的確,她純粹是由於自己幼稚可笑的輕浮和鳥腦一般的愚笨才這樣珠落玉盤笑個不停的;他不贊成她的這種態度。儘管這樣,他還是讓人給她送去了鮮花,而他自己卻不想再去看望動不動就笑的齊默爾曼太太。因為她靠氧氣維持了幾天生命之後,果真死在被電報叫來的她的丈夫的懷裡了——罕見的混帳女人,十足的蠢女人,宮廷顧問在她死後自言自語地補充說,卡斯托普正是從宮廷顧問的這種口氣中聽出她已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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