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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在上個月剛作的報告中,精神分析學者在談到愛情是一種致病的力量的時候,把它和羊癇風聯繫了起來。他時而用詩的語言,時而用無情的科學術語,向聽眾們指出,癲癇這種疾病,在產生精神分析之前的時代裡,被人類視為一種上帝降下的災難,預示著大難臨頭和著了魔。這種疾病仿佛是愛情的等價物和大腦的性欲亢進。一言以蔽之,他把羊癇風說得神乎其神,使人聽了心生疑懼。所以,他的聽眾們看到教師波波夫的表演,情不自禁就把它跟他的報告聯繫起來,把它看成是報告的圖解,把它理解為放蕩的表現和神秘的醜劇;所以,女士們的倉皇逃避中包含著某種羞恥心。此時,宮廷顧問本人也在飯廳裡。在米倫冬克護士長和幾個年輕力壯的病人的幫助下,他把陷於恍惚狀態的波波夫——他的身體不斷地抽搐,額頭發青,口吐白沫——從飯廳抬到了前室。在那裡,幾位醫生、護士長和其他人員還圍著失去知覺的教師忙了一陣,然後用擔架把他抬走了。

  可是,過了不久,波波夫又悠哉遊哉地在他同樣暗自得意的未婚妻的陪同下,重新坐到了「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上,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並且吃完了午飯!漢斯·卡斯托普看到這一事件的時候,既非常吃驚,又對它表示尊敬。不過,他並沒有怎麼動心,上帝可以作證。當然,波波夫有可能被魚骨頭卡在喉嚨裡,以致差一點窒息。然而,實際上他並沒有窒息,相反,儘管他不省人事,像個狂人,在吃魚的時候畢竟還是格外留神。現在,他就坐在食桌旁,高高興興地吃午飯,仿佛剛才的一切不是他所為,而是某位伯瑟克或者發酒瘋的醉漢所做似的。相反,他的精神煥發,顯然把剛才發生的事情拋到腦後了。他的整個容貌不討人喜歡,無法引起漢斯·卡斯托普對他的痛苦的敬畏。他的未婚妻的所作所為,只能加強漢斯·卡斯托普在此地高山療養院裡得到的那些輕佻、放蕩的印象;他早就下定決心,通過進一步與重病號和瀕死病人接觸,與這些輕佻、放蕩的行為進行鬥爭,儘管這樣做是違反此地的習俗的。

  在兩位表兄弟住的那一層樓,離他們的房間不遠,躺著一位非常年輕的姑娘,名叫萊拉·格恩格羅斯,據阿爾芙雷達護士說,這位年輕的姑娘正瀕臨死亡。她在十天裡四次嚴重咯血,所以她的父母來到這裡,打算趁她還活著的時候把她帶回家去。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宮廷顧問拒絕把可憐的小姑娘運回去。她才十六或十七歲。漢斯·卡斯托普感到這是一個機會,決定趁此實現他的送花盆和祝願病友康復的計劃。儘管現在離萊拉過生日還遠——漢斯·卡斯托普已經查明,她在來年的春天才過生日——可是人們預料她活不到春天,所以生日未到不應該成為阻礙他實現計劃的理由;他決定要去看望可憐的小姑娘,向她表示自己的敬意。一天中午,他利用飯前的時間和他的表兄散步到附近的小鎮上,走進一家花店。漢斯·卡斯托普挺起胸部,用力吸入花店裡潮濕的泥土和各種奇花異卉散發出的濃郁芳香。經過選擇,他買了一盆繡球花,以不署名的方式在花盆上附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只寫道:「兩個療養院的病友贈送,衷心祝願儘快恢復健康。」然後他吩咐花店的工作人員,儘快把這盆鮮花送到瀕死的小姑娘的房間裡。他懷著喜悅的心情做這一切,陶醉在花店裡各種植物散發出的香味和溫煦如春的氣氛之中。由於他剛從寒冷的室外進入溫暖的花店,他的眼睛在流淚;一想到他正在秘密地完成一項冒險、大膽和仁愛的事業——他在自己的心裡賦予它以深刻的象徵意義——他的心便劇烈地跳動起來。

  萊拉·格恩格羅斯享受不到私人照顧,是由封·米倫冬克小姐和醫生們直接照顧的;可是,阿爾芙雷達護士常出入于她的房間,有時候還向其他的年輕病人報告她從萊拉那裡獲得的印象。被重病困在床上感到毫無希望的萊拉,看到陌生的人前來向她問候,像孩子似的高興起來。

  那盆繡球花放在了她的床邊,她用溫存的目光看它,用手輕輕地撫摩它,關照人們給它澆水;即使在她咳嗽得非常厲害的時候,她仍戀戀不捨地用她那雙疲憊不堪的眼睛看著它。她的父母,退伍少校格恩格羅斯及其妻子,同樣受感動和感到高興。由於他們不認識療養院的病人,所以根本不可能猜出送花盆的人,於是阿爾芙雷達護士,正如她所承認的那樣再也忍受不住了,說出了送花者的名字。她向表兄弟轉達了格恩格羅斯一家三口對他們的謝意,同時請求他們向格恩格羅斯一家作自我介紹。

  於是在第二天,表兄弟在吉阿孔尼斯即阿爾芙雷達護士帶領下,踮著足尖走進了萊拉的病房。

  瀕死的病人是個淡黃色頭髮、非常惹人喜愛的姑娘,長著一雙像勿忘我草那樣的藍眼睛。儘管她失血過多,呼吸困難——她只用殘存的、有欠缺的肺組織進行呼吸——看上去很脆弱,但並不可憐。她感謝兩位捐贈者,用有點喑啞但又令人愉快的聲音和他們聊天。她的面頰上泛出紅暈,而且一直沒有消退。漢斯·卡斯托普對格恩格羅斯一家微微表示歉意,向他們如實地解釋了自己的行為;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激動,充滿溫情和恭敬。他差一點——由於內心衝動所致——用一隻腿跪在姑娘的床前;無論如何,他長時間地把萊拉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手裡,儘管她的那只發熱的小手不僅潮濕而且正在出汗,因為這孩子分泌的汗過多;她不斷地脫水,要不是她如饑似渴地飲入果汁汽水——在她的床頭櫃上始終放著滿滿的一大瓶果汁汽水——大致保持了平衡的話,她的肉早就已經起皺和乾枯了。她的父母,儘管非常憂傷,仍按照一般的禮貌和表兄弟進行了簡短的交談,問及他們的個人情況和其他文明社會中通常的問題。少校是位寬肩膀、低額頭、小鬍子翹起來的男子漢——是一位巨人,身體非常健康,因此,把他的女兒具有結核病灶、易受疾病感染歸罪於他是不公道的。顯然,他的妻子是罪魁禍首。這是一個典型的易患癆病的女人,她的女兒正是從她那裡獲得這份嫁妝的;為此,她感到深深的內疚。當萊拉過了十分鐘錶現出疲倦,或者說得更正確些,表現出過度興奮的時候——她的面頰上的紅暈增加,勿忘我草似的眼睛令人不安地閃閃發光——表兄弟便在阿爾芙雷達護士的目光提醒下只好告辭了。格恩格羅斯太太陪他們走到了門口,同時大肆責備自己,這深深地感動了漢斯·卡斯托普。她向客人們保證說,她女兒得這種病責任全在她一個人,是她使這可憐的孩子染上這種病的,她的丈夫完全沒有責任和關係,她知道自己有罪,感到後悔莫及。她還向表兄弟保證,她只是一時得了這種疾病,而且很輕,時間很短,那還是她當年輕姑娘的時候。後來,她完全戰勝了這種疾病,醫生可以為她作證,因為她想結婚,非常想結婚,非常想生活,她終於成功了,她的病完全好了。就這樣,她高高興興地和她粗壯結實的丈夫結了婚,他那方面早已忘掉她曾經患過肺病的事,再也不提此事了。然而,不管他多麼健康和結實,他注入的血畢竟沒有勝過女兒的結核病因子,不幸終於降臨到了萊拉的身上。那可怕的、早已被忘卻和埋葬的東西在孩子身上復活了,她將不可能戰勝它,她將因此而毀滅;而作為母親的她卻勝利地渡過難關,進入了更加安全的年齡——可是她,這可憐可愛的女孩,卻快要死了,醫生們對她不再抱有希望了。作為母親,她以前的生涯對她女兒的疾病是有過失的。

  兩位年輕人試圖安慰她,說有可能轉危為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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