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他一心想保衛這種尊嚴並且甚至在自己面前也如此,儘管這非常困難。須知,他已在高山療養院的病人當中生活了近半年的時間。他逐漸察看了他們的生活和活動以及他們的習俗和觀點,但是這些觀察絲毫無助於他實現自己良好的願望。只要提一提那兩個十七歲和十八歲的被人稱為「馬克思和莫裡茨」的瘦弱的花花公子就夠了:他們倆晚上總是擅自外出,不是去打撲克就是和女士們在一起縱酒作樂,這已成了眾人在背後議論的材料。不久以前,也就是新年後大約八天——讀者們不應忘記,在我們講故事的時候,時間已悄悄地不停地流走了——在吃早飯的時候,傳出一個消息:按摩師早晨去給他們按摩,發現他們穿著弄皺了的出門穿的衣服躺在自己的床上。漢斯·卡斯托普為此也笑了。然而,這不過是對他的善良願望的一種羞辱,而與來自育特波克的律師愛因胡佛的那些故事相比,它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這位律師四十多歲,蓄著尖尖的小鬍子,手上長滿了黑毛。一些時候以來,他取代那位已經康復的瑞典人坐在塞特姆布裡尼的餐桌旁邊。他不僅天天晚上大醉而歸,而且有一次醉得回不了家,被人發現躺在草地上。這是一個危險的二流子,施托爾太太常指著一位在平原上已經訂過婚的年輕女士講,這女士有一次從愛因胡佛的房間裡走出來,身上只穿著一件短而輕的皮大衣和所謂的革新褲子。簡直太不像話——這不僅是對道德的褻瀆,對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來說真是聞所未聞的事,是對他的精神上的種種努力的侮辱。

  對於這點我還想補充說,要是不把弗倫茨辛·奧伯爾丹克小姐考慮進去,是無法認清這位律師的面目的。如前所述,奧伯爾丹克是位嬌生慣養的姑娘,留著分頭,頭髮梳得光光的,幾個星期以前由她的母親,一位來自小城市的外貌尊嚴的女士送上了山。弗倫茨欣·奧伯爾丹克到此地後作了第一次檢查,結果證明患了輕微的疾病;患病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她犯了錯誤,可能是此地的空氣不利於治療疾病,而有利於疾病的發展,也可能是這位小姑娘捲入了某種陰謀詭計,因而情緒激動,損害了健康:她來後四個星期,發生了一件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她重新作了檢查,回來後她走進飯廳,把她的小手提包拋到空中,用響亮的聲音呼叫起來:「烏拉,我得在這裡呆一年!」——整個飯廳頓時爆發出一陣荷馬的笑聲。可是十四天之後,流傳著這樣一個消息:愛因胡佛律師像流氓一樣對弗倫茨馨·奧伯爾丹克動手動腳。順便說說,流氓這個詞,我們或者漢斯·卡斯托普都覺得非常恰當,因為對那些散佈這一消息的人來說,它並不是什麼新貨色,不值得加以特別重視。從他們聳肩的神態中可以看出,這樣的事情是兩廂情願的,只有一方願意不可能發生。至少施托爾太太在這件成問題的事情上持這種態度。

  卡洛琳納·施托爾太太是個叫人難以忍受的女人,如果說有誰妨礙漢斯·卡斯托普真誠的精神努力的話,此人只可能是具有如此性格和癖性的施托爾太太。只要提一提她常犯的知識錯誤就夠了。她把「垂死掙扎」說成「瀕死苦悶」;要是她譴責某人無禮,就說「破了產的」。她對引起日食的天文過程的解釋,簡直是荒謬至極,胡說八道。看到地上的積雪,她會說這是「一種真正的能量」;有一天,她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說,她正在讀一本從療養院圖書館借來的書,這本書與他有關,書名是《席勒翻譯的貝內得托·切內利》!實際上卻是歌德翻譯的意大利雕塑家切利尼的自傳。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聽後大吃一驚,久久不能忘懷。

  她喜歡使用慣用語,可都是些庸俗無味的老一套,使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受不了,總講「這簡直是到了極點!你簡直想像不到!」什麼的!而「極好的」這個詞——它取代「出色的」和「優異的」這兩個詞長期在病人當中流行——被反復使用得完全失去了味道,不再流行了,她於是匆匆想出一個最新的詞即「可怕的」,從此就認真地或譏諷地認為一切都是「可怕的」了,不管是雪橇路、麵食還是她自己的體溫,實在令人厭惡。除此之外,她最愛議論他人的長短,喜歡散佈流言蜚語。她逢人便說,薩洛蒙太太今天穿著最昂貴的花邊制的內衣,因為她要到醫生那裡作檢查,要用她的精緻的貼身內衣向醫生們賣俏。這話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的,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也覺得,檢查的程序,不管它有無結果,總會給女士們帶來愉快;因為她們藉口檢查,可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以此賣弄風情。她擔保說,來自波森的勒蒂斯太太被醫生懷疑患脊髓結核,必須每星期到貝倫斯顧問的房間裡接受一次十分鐘的檢查;在檢查的過程中,她得脫光衣服在這位主任醫師的面前走來走去。對於施托爾太太的這種保證,人們該說些什麼呢?她的這種保證,就像她的不成體統的話一樣,未必會有人相信。可是施托爾太太堅持自己的意見,願對她所說的話發誓——儘管她很難向人解釋,像她這樣的可憐的女人,自己的事情已經夠傷透腦筋,哪裡還有閒情逸致去管別人的事情呢?自己的事已自顧不暇,為何還這般賣勁和強詞奪理地宣傳別人的事情呢?何況在這期間,她的體溫曲線上升,她所謂的「軟弱無力」也有所增加,使她感到灰心喪氣,急得快要哭出來。每逢上飯廳吃飯的時候,她那總是吞聲飲泣,龜裂、通紅的面頰上滿是淚水,用手帕蒙著臉嚎哭,以致貝倫斯打算把她送回到她的床上去,可是她卻想知道貝倫斯在她的背後說了些什麼,她的健康情況到底怎樣,是的,她要面對實情!一天,她吃驚地發現她的床被人移動了,床尾朝著房門;這一發現差一點使她驚厥。周圍的病人馬上理解了她怒氣衝衝和百般恐懼的原因,唯獨漢斯·卡斯托普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幹嗎要勃然大怒?為何床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擺法?天呀,難道他真的不知道嗎?她的床擺錯了。

  「床腿朝前了!……」施托爾太太絕望地大聲嚷嚷,於是人們只得立即重新擺放她的床。床重新擺好後,燈光又落在她的眼睛上,依舊妨礙她睡眠。

  所有這一切都是輕浮的,很少符合漢斯·卡斯托普的精神需要。最近幾天在飯廳裡發生的一樁駭人的突發事件,給年輕人留下了特別難堪的印象。一位新近來的病人,教師波波夫——一個乾瘦和性情平和的人——帶著他的同樣乾瘦和緘默的未婚妻,坐到了「好樣兒的俄國人席」旁邊。餐事正在進行,教師突然癲病發作,大叫一聲——人們不止一次地描寫過這種惡魔般的非人的號叫——倒到了地上,全身痙攣,在他椅子旁邊拼命地拍打手腳,樣子十分可怕、可憎。使事情更加複雜的是,當時正好上魚,人們擔心波波夫可能是魚刺卡在喉嚨裡引起抽筋的。於是,出現了一場難以描繪的騷動。女士們,首先是施托爾太太,還有其他諸如薩洛蒙、勒蒂斯、黑森費爾德、馬格努斯、伊爾蒂斯、萊薇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太太女士似乎也不想落後於她,她們個個急得肝膽欲裂,以致有幾位差一點變得和波波夫先生一樣。到處是一片刺耳的尖叫聲。到處可以看到由於激動而眯縫起來的眼睛、張開著的嘴和扭曲的上身。只有一位太太寧願安靜地昏厥過去。每一個正在咀嚼和吞咽食物的病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襲擊,都噎得喘不過氣來。一部分進餐者尋找靠自己最近的出口逃了出去,一部分甚至沖出了涼臺門,儘管外面又濕又冷。可是,這次事故除了可怖以外,還讓人感到某種有傷風化的成分,使大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不久前所作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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