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啊,可不是,我已經多次體會到了這種滋味。」漢斯·卡斯托普說,「我甚至動不動就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下。使我感到驚異的是,這些皮脂腺會在不同的情況下豎立起來。要是有人用石筆在玻璃上擦一下,我會起雞皮疙瘩;要是聽到非常優美的音樂,我也會突然起雞皮疙瘩;當我接受堅信禮和進聖餐的時候,我接二連三地起雞皮疙瘩,周身發癢,仿佛全身爬滿了螞蟻。我感到非常奇怪,這些細小的肌肉何以會在不同的情況下運動。」

  「是的,」貝倫斯說,「刺激就是刺激。身體對刺激的內容是滿不在乎的。不管是梭子魚還是聖餐,皮脂腺同樣會豎立起來。」

  「顧問先生,」漢斯·卡斯托普說,一面看了看膝蓋上的肖像,「關於這個問題,我以後還想請您再談一談。您剛才還談到內部的過程,談到淋巴循環和諸如此類的情況……淋巴循環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您肯賞臉的話,我很想聽您談一談這個問題,我對此非常感興趣。」

  「我很樂意滿足您的要求。」貝倫斯答道,「淋巴液是整個肌體活動中最細小、最隱秘和最嬌嫩的部分——您在問我的時候,心裡興許也是這樣想的。人們一直在談論血液及其奧秘,稱它為特殊的液汁。但是,淋巴液才是液汁中的液汁。您要知道,它是精華,是血乳,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液汁——獲得脂肪營養之後,它看上去的確像牛奶。」隨後,他興致勃勃、空話連篇地開始描述血液,說血是一種紅如唱戲用的紅袍、由呼吸和消化維繫著、飽含氣體、滿載代謝產物的濁液,含有脂肪、蛋白、鐵、糖和鹽,其溫度為三十八度,由像泵一樣的心臟壓至血管裡,在整個身體內維持新陳代謝和人體的溫暖,一句話,維持可愛的生命——不過,血並不直接達到細胞裡,而是由血壓使其分離出某種滲出液和某種乳汁;它們通過血管壁滲入組織,作為組織液向四處擴散,填滿每一個組織的間隙,使有彈性的細胞膜膨脹和收縮。這便是組織膨脹或組織充實。在組織液溫存地沖洗細胞並和細胞交換物質之後,充滿組織液的組織又將淋巴液推進到淋巴管裡。於是,淋巴液又流回到血液裡。流回到血液裡的淋巴液每天大約一升半。他還描寫了淋巴管的管道或吸管系統,談到了胸道管,它的作用在於搜集雙腿、腹部、左胸、左臂和頭的左半邊的淋巴液,談到了在淋巴管的各處產生的細嫩的過濾器官,即淋巴腺或淋巴結,它們分佈在頸部、腋窩、肘關節、膕窩和其他類似的隱秘和嬌嫩的身體部位。「在這些部位會出現腫脹,」貝倫斯解釋道,「要知道我們是從這個問題開始的——譬如說膕窩和手關節裡的淋巴結增厚,這兒那兒出現類似水腫的贅生物,而這種情況總有一個原因,儘管是不好的原因。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會促使人們懷疑淋巴管患了結核性阻塞。」

  漢斯·卡斯托普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地說道:「是的,我的確很可能成為醫生。胸道管……雙腿的淋巴液……這多麼有趣!——身體到底是什麼?」你突然激動地大聲喊道,「肉是什麼!人體是什麼!人體是由什麼組成的!顧問先生,今天下午請您給我們講一講!為了讓我們知道這一切,請您一勞永逸地仔細給我們講一講!」

  「身體是由水構成的。」貝倫斯答道,「這麼說,您對有機化學也有興趣?人體的絕大部分是水,人體和人道主義者的身體同樣是由水構成的,不多不少,都是由水構成的。所以,您用不著為此感到特別激動。

  固體只占百分之二十五,其中百分之二十是普通蛋白,要是您想表達得文雅一些,是蛋白質,在蛋白質裡還含有少量的脂肪和鹽,這就是我要說的一切。」

  「可蛋白又是什麼呢?」

  「它由各種各樣的元素組成:碳、氫、氮、氧、硫,有時候還有磷。

  您可真是個好學的人。某些蛋白還和碳水化合物,即和葡萄糖和澱粉發生聯繫。年老的時候,肌肉就會老化,這是由於結締組織中的膠質增長了,而膠是骨頭和軟骨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您還要我講些什麼呢?在我們的肌肉中有一種特殊的蛋白即肌蛋白,它在人死後凝結成纖維蛋白,因而產生屍僵。」

  「是的,是這樣,所謂的死後強直。」漢斯·卡斯托普精神爽朗地說,「好極了,好極了。然後就是總分解或腐爛,墳墓的解剖學。」

  「那當然,不言而喻。再者,您表達得非常恰當。這一過程還在繼續發展,這樣說吧,我們在空間向四面流散。想一想我們身上有多少水吧!其他成分同樣是不耐久的,隨著生命的消失,它們在腐敗作用下分解為更加簡單的化合物,即分解為無機化合物。」

  「腐敗,腐爛,」漢斯·卡斯托普說,「就我所知,這就是燃燒,同氧化合。」

  「完全正確。氧化作用。」

  「那麼生命呢?」

  「也一樣,也一樣,年輕人,也產生氧化。因為生命基本上不過是細胞蛋白的氧化燃燒,正是由於氧化燃燒,我們的身體才獲得了令人愉快的溫暖,有時候我們的身體會獲得太多的溫暖。是呀,生命就是死亡,沒有必要掩飾這一點,正如一個法國人以其民族特有的輕佻所說的那樣,發生了器官的破壞。生命發出的也是這樣的氣味。如果我們不這樣想,說明我們的判斷有偏頗。」

  「而對生命感興趣,也就意味著對死亡感興趣,對嗎?」

  「可以說是這樣,不過,生命與死亡之間畢竟存在著某種區別。生命是新陳代謝所維持的一種形式。」

  「為何要維持這種形式?」漢斯·卡斯托普問道。

  「為何?聽著,您這樣問,可是缺少點人道主義。」

  「形式意味著拘泥於習俗。」

  「您今天的確有些越出常規,簡直是無所畏懼。我個人只好認輸。」

  貝倫斯說,「我開始感到憂傷。」他一面說,一面用他的大手遮住眼睛。

  「您知道,我有時會感到悲傷。我剛才和你們喝了咖啡,感到非常愉快,可是隨後我突然感到悲傷。請二位先生多加原諒。我和你們在一起感到特別高興,得到了一切可能的樂趣……」

  表兄弟從座位上跳起來,責備自己不該這麼久地打擾顧問先生。他對他們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漢斯·卡斯托普連忙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搬回隔壁房間,把它掛到原來的位置上。他們不打算通過花園返回自己的住所。貝倫斯在室內給他們指點回去的路,陪他們走到連接住宅與大樓其餘部分的玻璃門。由於剛才突如其來的悲傷,他的後頸顯得比平時更加凸出。他眨巴著眼淚汪汪的眼睛;在因刀疤而變歪的嘴唇上,斜斜的小鬍子悲戚地抽搐起來。

  在經過走廊和樓梯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說:

  「你得承認,我的想法非常成功。」

  「也算一種調劑吧。」約阿希姆回答,「不錯,你們趁此機會談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我的頭腦簡直給弄昏啦。現在咱們得去臥療,在下午喝茶之前至少還有二十分鐘。你也許認為我這樣堅持是拘泥於習俗,而你像剛才那樣,無所顧忌,無憂無慮。不過靜臥對於你來說,畢竟不如對我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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