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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我知道,如今在您的衣袋裡已經放著您的身份證。」

  「是的,不過您說這話時帶著諷刺……當然,是正當的諷刺,絲毫也不會引起誤解。這種諷刺,誠如您所說,是雄辯術的一種直截了當的和典型的手段——您看,我記住了您的話。不過,您現在根據這張片子和透視結果以及樞密顧問的診斷,是否還願意建議我動身回家呢?」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猶豫了片刻。然後,他挺直身子,抬起腦袋,睜開烏黑的眼睛,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漢斯·卡斯托普,幾乎像演戲似的有聲有色地回答:

  「是的,工程師。我願意負責地這樣做。」

  漢斯·卡斯托普同樣挺直了身子,併攏腳跟,目光直直地看著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這是一場戰鬥。漢斯·卡斯托普經受住了考驗。來自附近的影響「加強了」他的戰鬥力。這邊是一位教育家,那邊是一位眼睛細長的夫人。他甚至沒有為他的話向塞特姆布裡尼道歉;他沒有補充說:

  「請您不要見怪。」他回答道:「顯然,您對自己比對他人更為小心!是啊,您並沒有藐視醫生的禁令,並沒有動身去參加在巴塞羅那召開的進步大會。您怕死,所以呆在此地。」

  卡斯托普的這番話無疑在某種程度上破壞了塞特姆布裡尼的心理平衡。塞特姆布裡尼勉強地笑了笑,然後說:

  「我欣賞您隨機應變的回答,儘管您的邏輯已很接近詭辯。我厭惡此地流行的關於誰的病更重的爭論,也不想參與這種可憎的爭論,否則我將回答您,我的病是比您的更嚴重——遺憾得很,我的病確實很嚴重,以致只好以人為的有點自欺欺人的方式,在我心中維持說不定何時還會重返下面的世界去的希望:一旦我覺得我完全不應再存在這種希望了,我就會告別療養院,在山谷裡向人租一個房間,獨自度我的餘生。這將是非常令人傷心的,但是,由於我的工作領域是最自由的和最精神性的,這種生活方式也並不妨礙我為人類的事業服務和與病態的精神作鬥爭,直到最後一口氣。我已經讓您注意了咱們倆之間在這方面的區別。工程師,您不是那種被迫生活在這裡卻能捍衛自己本質中最好方面的人,這一點在我們頭一次相遇我就看出來了。您責備我沒有動身前往巴塞羅那。我之所以服從醫生的禁令,為的是不要過早地毀了我自己。但是,我並沒有無條件地服從,我的精神一直非常堅決地、非常自豪和痛苦地抗拒我的可憐的肉體的獨裁。我不知道,當您服從此地的各種規定時,您心中是否也在抗議,或者與此相反,您成了自己肉體的奴隸,甘心情願接受它的有害的引誘……」

  「您為何要反對肉體?」漢斯·卡斯托普急忙打斷塞特姆布裡尼的話,同時用他那雙藍眼睛——它們的眼白上佈滿了紅色的血絲——吃驚地看著塞特姆布裡尼。他由於好強爭勝而感到頭暈,這一點塞特姆布裡尼也看出來了。「我剛才說了些什麼?」他膽怯地想,「真難以置信。不過,既然已經向他宣戰,趁著我還有力氣,我決不讓他占上風。當然,歸根到底他會戰勝我,不過這沒有關係,我總會從中得到好處。我要激怒他。」於是,他繼續發起攻擊:

  「您難道不是人道主義者?您怎麼會譴責肉體呢?」

  塞特姆布裡尼臉上露出微笑,這次是自然而自信的微笑。

  「您為何反對精神分析法呢?」他引用漢斯·卡斯托普以前說過的話,一面把頭垂到肩上。「您不是譴責精神分析嗎?——我隨時準備回答您提出的問題,工程師,」他繼續說,同時對卡斯托普鞠了一躬,用手在膝前劃了個半圓,「尤其是當您的異議具有才智的時候。您用優美的動作擋回了我的攻擊。人道主義者——是的,我是人道主義者。但是,您休想證明我是個禁欲主義者。我肯定、尊敬和熱愛肉體,就像我肯定、尊敬和熱愛形式、美、自由、快活和享受一樣。我尊敬和熱愛『這個世界』,捍衛生活的利益,反對感傷主義的避世,捍衛古典主義,反對浪漫主義。我認為,我的態度是非常清楚的。但是,我最肯定、最尊敬和最熱愛的力量和原則就是精神。儘管我非常憎惡人們把肉體跟某種可疑的、月光下精心編造的幽靈般的東西——人們把它稱之為『靈魂』——

  對立起來,但是,在肉體和精神的相對關係中,我認為肉體體現了惡的和殘忍的原則,因為肉體是本能,而本能是和精神、理性相對立的。我再向您重複一遍,本能是惡的,神秘的和惡的。『您是人道主義者!』的確,我是人道主義者,因為我是人類的朋友,就像普羅米修斯是人類的朋友一樣;我是人類及其高尚品質的熱烈讚揚者。但是,這種高尚品質包含在精神和理性之中,所以,如果您想指責我在宣傳基督教的蒙昧主義,那您就完全錯了。」

  漢斯·卡斯托普做了一個拒絕的姿態。

  「……您將,」塞特姆布裡尼固執己見地說,「大錯而特錯,如果您僅只因為我下述的看法而對我提出指責。我認為,人道主義者出於高尚的自豪,總有一天會把肉體和自然對精神的束縛宣佈為暴虐和恥辱。據說偉大的普羅提諾曾經說過,他為有一個肉體而感到羞愧。您知道這個傳說嗎?」塞特姆布裡尼逼著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他的問題,卡斯托普沒有辦法,只好承認自己頭一次聽到這個傳說。

  「這傳說出自普羅提諾的學生波爾菲裡烏斯之口。這是一種謬論,如果您願意這樣說的話。但是,從精神的觀點看,這荒謬東西是正派的,所以,如果有人讓精神反對自然,把它捍衛自己的尊嚴和拒絕在自然面前退卻指責為荒謬,那才是最可悲的呢……您聽說過裡斯本的地震嗎?」

  「沒有——真正的地震嗎?我在此地沒有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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