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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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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漢斯·卡斯托普說。此時,他站在宮廷顧問的身後,而且閉上了眼睛;反正他周圍一片黑暗,睜著還是閉著眼睛都無所謂。 「當然首先得用黑暗沖洗一下我們的眼睛,以便看清我們想要看的東西。」卡斯托普繼續說,「我甚至認為,我們首先應該集中思想,更正確點說,默默地祈禱。我閉著眼站在這裡,不僅感到愉快,還想睡覺哩。 可是,這裡有什麼氣味?」 「氧的氣味。」顧問答道,「您在這裡的空氣裡感覺到的正是氧氣。 這是小屋裡的雷電引起的大氣反應,聽懂我的話了嗎?……睜開眼睛!」 顧問吩咐道。「現在我就要用咒語召喚鬼神啦!」漢斯·卡斯托普立即聽從顧問的話。 他聽到擰轉開關的聲音。一隻馬達猛然一震,突突地尖聲號叫,然而立即被新的操作制服,單調地咕咕作響。腳下的地板隨即均勻地震顫起來。小紅燈像一種無聲的威脅把稍顯長形的光垂直地照射過來。不知在什麼地方響起了哢嚓哢嚓的閃電聲,緊接著,熒光屏的淡白色四角形猶如黎明時的窗子,隨著乳白色的亮光漸漸從黑暗中顯露出來。此時此刻,貝倫斯顧問在熒光屏前面,騎坐在他的鞋匠矮凳上,大腿分開,兩隻拳頭支撐在膝蓋上,塌鼻子貼著熒光屏,正聚精會神地觀察約阿希姆體內的情況。 「年輕人,您在看嗎?」他問……漢斯·卡斯托普向顧問的肩膀俯下身去,朝熒光屏看了一眼,但馬上又抬起頭來,朝黑暗中約阿希姆在的地方看去,仿佛看到了他充滿溫存和憂鬱的目光,就像當時在檢查室裡看到的一樣。然後,他問約阿希姆: 「你准許我看嗎?」 「當然,請看吧!」約阿希姆在黑暗中豁達地答道。於是,在地板顫動、各種起作用的力量劈劈啪啪、嗡嗡作響的情況下,漢斯·卡斯托普彎著身子,透過淡白色的「窗子」窺探約阿希姆·齊姆遜的光禿禿的骨架。他看到,胸骨和脊椎相連,形成發黑的節狀的支柱。前面的肋骨與後面跟椎骨相連的肋骨相重疊,前者的線條要比後者的清楚。在肋骨的上方,鎖骨呈弧形向兩邊分開,在被柔和的光包裹著的肌肉中,約阿希姆的肩部骨骼和前臂上的尺骨清楚地顯現出來。胸腔裡呈現出淺色,但人們仍可區分出網狀的血管、深黑色的斑點和淺黑色的像線團一樣的神經系統。 「畫像清楚,」顧問說,「青年軍人就該這麼瘦削。我在這裡曾為一些大肚子病人做過透視——射線透不過去,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看來,人們還得發現一些能穿透如此厚的脂肪層的射線……我在這裡從事的是一種乾淨精細的工作。您看見橫隔膜了嗎?」顧問問道,同時用手指指向熒光屏下方均勻地上下起伏的暗黑色的弧線……「您看到這裡左上方處的結節,那些隆起的地方了嗎?那是他十五歲時害胸膜炎留下的痕跡。深呼吸!」顧問命令道。「再深一些!對您說再深一些!」於是,約阿希姆拼命吸氣,以致他的橫隔膜顫抖起來。肺的上半部分還算清晰,可顧問並不感到滿意。「還不夠令人滿意!」他說道,「您看到肺門腺了嗎?看到黏連體了嗎?看到這裡的空洞了嗎?就是由這些病灶產生的毒性物質,弄得他昏昏沉沉的。」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並沒有看這些病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個袋狀的東西上;這東西看上去像一個無定形的動物,位於胸肋骨的後面,若是從觀察者的角度看,位於右肋骨的後面。這個袋狀物均勻地一伸一縮,類似遊動著的水母。 「您看到他的心臟了嗎?」顧問問道,同時再次把他那只巨手從大腿上拿下來,用食指指著跳動的懸垂物……萬能的上帝,卡斯托普看到的竟是心臟,而且是約阿希姆富於進取精神的心臟!「我看見了你的心!」卡斯托普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 「沒關係,請看吧。」約阿希姆再次說道。也許,他對卡斯托普還感激莫名,在黑暗中暗暗微笑呢。可是,貝倫斯顧問要求他們倆住嘴,停止這類多愁善感的話。他照舊聚精會神地觀察約阿希姆胸腔內的斑點、線條和淺黑色的縱橫交錯的神經網絡;而同他一道進行觀察的人,即我們的卡斯托普,則不厭其煩地觀察約阿希姆死後會有的形象和骨骼。這光禿禿而又乾瘦的骨架使人想到死亡的東西。他油然生出恐懼和敬畏之情。「是的,是的,我看到了。」他一再這樣說。「我的天啊,我看到啦!」他有一次聽人談起一位太太——他的舅公迪納倍爾方面早已去世的一位親戚——據說這位太太具有一種使她痛苦的本能:要是她看到行將就木的人,眼前就會出現一具骷髏。漢斯·卡斯托普此時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心情在觀察可敬的約阿希姆,儘管觀察是通過光學儀器進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毫無任何隱秘,也沒有發現什麼壞兆頭,而且他是得到了約阿希姆的完全同意才這樣做的。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麼,他此時突然意識到,在他那位能預見未來的老親戚的命運中,畢竟包含著許多令人憂傷的東西。他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更正確地說,為了約阿希姆身上的病灶,感到極為不安,暗中的懷疑像針一樣刺痛著他的心: 他懷疑事情整個兒有些蹊蹺,懷疑在劈劈啪啪、嗡嗡作響的黑暗中能否真正進行觀察。在他的胸中,弄清楚生與死的秘密的渴望和同情、虔誠的感情混雜在一起。 但是,幾分鐘之後,他本人就同樣站在恥辱柱旁,置身於雷電之中;約阿希姆呢,卻重新緘默無聲,正在穿上衣服。宮廷顧問再次細看乳白色的正方形,不過這次看的是漢斯·卡斯托普的內臟。從他低聲的嘀咕、斷斷續續的罵聲和感歎聲中,可以猜到展現在他眼前的景象完全證實了他的推測。他還欣然同意患者的懇求,允許他通過熒光屏看一看自己的手。於是,漢斯·卡斯托普得以看到他現在期望看到、而別人本來可以不讓他看、他本人過去從來也沒想到要看的東西:他自己的墳墓。多虧射線的力量,他預見到了自己將來腐爛的情況:整個肉體開始崩潰、瓦解,化為黑糊糊的幽靈般的東西;在肌肉的裡面,他右手像是精心旋制的骨骼清楚可見;在這手的無名指的上段指節上,懸浮著祖父傳給他的印章戒指,看上去像個小黑箍兒;這是塵世上的一件硬東西,人們用它裝飾自己的身體,可一旦這身體開始腐爛,它就會從手指上脫落,被繼續傳遞給另一肉體,這肉體又可以把它戴上一段時間。卡斯托普用他那早已去世的能預見未來的老阿婆的目光,觀察自己身體的這一熟悉的部分,平生第一次意識到他不要很久也將死去。對此,他做了個聽音樂時喜歡做的癡傻、失神和虔敬的表情,半張著嘴的頭朝肩部低垂下去。貝倫斯顧問說: 「有點像幽靈,是嗎?是的,有點像幽靈,一點也不奇怪。」 然後,顧問關掉了劈啪作響的力量。地板歸於平靜,光學現象不見了,神秘的「小窗」重新隱沒在黑暗之中。天花板上的燈重新亮了起來。 在漢斯·卡斯托普急急忙忙穿上衣服的同時,貝倫斯顧問就這兩個外行青年的理解所及,向他們講述了自己所觀察到的情況。談到漢斯·卡斯托普的時候,貝倫斯特意指出,透視結果與聽診結果完全相符,這算得上醫學的一大光榮。他不僅看到老的病灶,還看到了新的,「條索狀組織」從支氣管一直延伸到了肺的深處——「帶小結的條索狀組織」。將來,漢斯·卡斯托普還可以通過片子親自核實這一點,而片子據說不久就將交到他的手裡。總之,應保持安靜、耐心、軍隊一般的紀律、量體溫、吃飯、臥床和耐心等候,而現在就該去喝茶了。貝倫斯沖表兄弟轉過身去。他們只好走了,約阿希姆走在前面,後面跟著漢斯·卡斯托普。 在出門的當兒,漢斯·卡斯托普回頭一瞅,正好看見技師放舒夏特夫人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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