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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好極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您講得太漂亮了,繪聲繪色。記得您還向我講過一位小姐——一個被宮廷顧問稱作一言不發的護士小姐在大海裡洗澡的故事,一想起這個故事,我就情不自禁地暗自發笑。是的,生活裡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正如人們常說的,活到老學到老,生命有限,學問無涯。就我而言,我至今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把握。宮廷顧問斷言說,他在我身上發現了小小的病灶——我沒有料到,我從前曾得過肺病並早已結疤痊癒,只是在叩診的時候,醫生才告訴我有這些老病灶;而現在,據醫生說,在我的肺上又出現一處新的病灶——哈,『新的』這個詞此時聽起來的確有些奇特。不過,目前只是聽診得出的結論;真正的病情,只有在我重新能夠起床作透視和拍片之後才能確定。到那時,我們才能作出正確的結論。」

  「您這樣認為嗎?——您知道,X光底片上顯示出的斑點,往往被人們誤認為是空洞;其實,它們只不過是一些陰影。相反,肺上確實有病灶,底片上反而不會顯示出任何斑點。聖母啊!您叫我怎麼能相信這樣的底片呢!這裡過去來過一個年輕的發燒的古幣學者。由於他發燒,所以醫生們在X光底片上清楚地看到了空洞。醫生們甚至斷言,他們還聽到了這些空洞!他被當作肺癆病人治療,結果死去了。屍體解剖卻表明,他的肺一點也沒有毛病,他是因某種球菌而死去的。」

  「嗨,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您怎麼就談到屍體解剖呢!目前我還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

  「工程師,您真是個愛說笑話的人。」

  「可您呢,完全是位吹毛求疵的批評家和懷疑論者,准保沒錯!您連精密科學也不相信。您的底片上難道不也顯示出了斑點嗎?」

  「不錯,底片上的確顯示出了一些斑點。」

  「那麼說,您確實有點病?」

  「是的,可惜還相當嚴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回答說,一邊垂下了頭。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塞特姆布裡尼接連輕咳了幾聲。漢斯·卡斯托普卻躺在床上,細心觀察這位沉默下來的客人。他似乎覺得,他所提出的兩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已經駁倒了塞特姆布裡尼的所有理論,包括他有關共和國和優美的文體的理論,使他變得啞口無言。他再也不想恢復他們之間的談話。

  過了一會兒,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微笑著重新抬起了頭。

  「請您告訴我,工程師,」塞特姆布裡尼開口道,「您家裡的人如何看待這個消息?」

  「您指哪個消息?是不是我延期返回的消息?唉,您可知道,我的親人們,我在家的親人們只是三位大老爺兒們:一位舅公和他的兩個兒子,我和他們更多地只是遠親關係。除他們之外,我別無親人。我從小父母雙亡,成了孤兒。至於我的病情,他們所知不多,不會多於我本人所知道的。起初,當我不得不臥床治療的時候,我曾寫信告訴他們,我得了重感冒,不能旅行。而昨天,由於感冒仍在繼續,我再次寫信告訴他們,宮廷顧問由於我的重感冒已開始擔心我的肺部,為此堅決要求我延長在此地逗留的時間,直到把事情搞清楚為止。我想,他們會非常冷靜地對待這個消息的。」

  「那麼,您的工作呢?您曾對我說過,您打算獻身實業,而且早已著手進行。」

  「是的,自願作為見習生。我已請求造船廠給我一段休假。您別以為,他們缺了我會大失所望。沒有見習生,他們照樣能長期維持下去。」

  「好極了!也就是說,從您這方面看,一切都沒問題。到處是一片恬靜。在您的國家裡,到處都是性格恬靜的人,是嗎?不過,也有富有進取精神的人吧!」

  「是的!也有富有進取心的人,非常富有進取精神的人。」漢斯·卡斯托普說。在這遠離祖國的地方,他心裡想像著故鄉的人們的性格,覺得他的對話者所說的這些話正確地說明了德國人的性格特徵。一點兒也不錯。「性格恬靜和富有進取精神,他們正是這樣的人。」

  「這麼說來,」塞特姆布裡尼繼續說,「要是您在這裡呆上較長的時間,興許我們還能結識您的舅舅——我指的是您的舅公;毫無疑問,他遲早會上這兒來看望您的。」

  「哪有這樣的好事!」漢斯·卡斯托普提高嗓門說,「這絕不可能!就是十匹駿馬也休想把他拉到這裡來!我的舅公容易患中風,您知道,他胖得幾乎讓人看不見脖子。他需要適合於他體質的氣壓;要是他上這兒來,情況只會比您的那位來自東方的女士更壞,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這的確使我大失所望。您剛才說的是易患中風的體質嗎?果真這樣,冷靜和進取心又有什麼用呢?您的舅公大人想必很有錢,您同樣很有錢,我說得不對嗎?在您的國家裡,人人都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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