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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你何苦為此事傷透腦筋呢?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難道我上這裡來僅只是為了看望你嗎?就算是這樣吧,我到此的主要目的仍舊是遵照海德金特醫生的建議進行休養。真沒想到,到此之後,我發現自己需要更多的休養,這是海德金特和我們大家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好在我並非頭一個這樣做的人:原以為到此作短暫訪問,結果呢出人意料。想一想『兩個全都』夫人二兒子的先例吧,他在這裡遭到了完全不同的命運。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也許人們趁著病人吃飯的時候已經把他悄悄地抬出去了。我得了輕微的疾病,這的確出人意料;我必須習慣於把自己看做這裡的病人,看做你們當中的一員,而不應該像往常一樣僅只把自己看做客人。可另一方面,我對自己生病幾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我從來也沒有感到自己身體非常健康,我父母早已去世——我的身體哪能非常健康呢!你同樣有小毛病,儘管它很快會治好,對這樣的小毛病我們用不著大驚小怪,也許它跟家庭遺傳有點關係,貝倫斯顧問至少這樣認為。總之,我從昨天起在這裡靜臥治療;我暗自思忖,怎樣才能使自己始終保持愉快的情緒,怎樣對待整個的生活,你知道嗎,怎樣對待生活的要求。我生性有些嚴肅,不大喜歡粗魯的行為和大聲的嚷嚷——前不久,我們還談到過這點。我曾對你說,有幾次我幾乎想去當神父,出於對令人悲傷和使人虔誠的事物的興趣——你知道嗎,一塊黑色蓋屍布,上面放著銀十字架或繡著拉丁文『願死者安眠』的字樣。這的確是世上最美好的詞句,我喜歡這樣的詞句,而討厭『萬歲』一類的叫囂。我想,我之所以有以上種種的想法,多半是由於我本身有毛病,從小就和疾病有特殊關係的緣故——現在,我身上的毛病終於表現出來了。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得病,我倒認為上你這兒來並讓醫生檢查一下身體是件值得慶倖的事。所以,你大可不必責備自己。因為你畢竟已經聽到:要是我在平原繼續混下去,我的整個肺很有可能突然報銷。」

  「這事我哪能知道呢!」約阿希姆說,「你的整個肺很有可能一下子報銷,這事我哪能知道呢!聽他說,你過去肺上曾有過一些病灶,誰也沒去管它們,它們自然痊癒了,所以你目前的肺上只能聽到幾聲無關緊要的濁音。你上我這兒來,經醫生檢查發現了病灶;要是你不上我這兒來,也許現在發現的病灶會像過去一樣自然痊癒——這一切事先是無法知道的!」

  「是的,這一切事先是無法知道的。」漢斯·卡斯托普表示贊同。

  「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推測最壞的情況,比方我在這裡治療需要多長時間。你方才說,誰也說不準我何時離開這裡,何時能重返造船廠。可你說話的口氣是悲觀的,我覺得;你過早地作出悲觀的結論,不免有些草率,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無法知道事情的結果。貝倫斯還沒有規定我離開這兒的期限;他是位深思熟慮的醫生,不願扮演預言家的角色。另外,我還沒有做過胸透和拍片,只有它們才能客觀地說明我的病情;誰知道通過胸透和拍片會不會發現某種值得注意的現象,會不會證明我不久就能退燒,就能跟你們說聲再見?我主張不要過早地報警,不要急於用各種驚險的強盜故事嚇唬家裡的人。我想,我們過幾天給家裡寫封信就行了;一旦我能從床上坐起,我就用這裡的自來水筆給他們寫這樣一封信:近患重感冒,發燒,臥病在床,暫時還不能旅行。餘情後稟。」

  「好極了,暫且這麼辦吧。其餘的事以後再說吧。」

  「其餘的事你指的是什麼?」

  「你真是個粗心大意的人!你難道忘了,你手提箱裡只有三個星期用的東西?眼下,你需要襯衣、內衣、外衣、冬衣和幾雙鞋;你還得讓他們給你寄點錢來。」

  「如果,」漢斯·卡斯托普說道,「如果我需要這一切的話。」

  「好吧,我們就等一等吧。不過,我們不應該……」約阿希姆激動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我們不應該抱著完全不切實際的希望!我在這裡呆了很久,知道是怎麼回事。要是貝倫斯醫生說,你肺尖上出現粗重的呼吸音,幾乎是幹囉音……不過當然,我們看看再說吧!」

  說到這裡,他們倆的這次談話就告結束了。隨後的一兩個星期內,正常的日子就將發生變化;靜臥在床的漢斯·卡斯托普就將直接或間接地——通過約阿希姆提供的情況——參與這種變化,後者常來看他,在他的床邊坐上一刻鐘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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