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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總之,通過他孫子的敘述,這位喬西普·塞特姆布裡尼在兩位聽眾心目中是個面貌不清的狂熱鼓動家,是個反叛領袖和陰謀分子;儘管出於禮貌,他們努力表現得對他十分尊敬,但卻沒法從自己臉上將反感、不信任甚至厭惡的表情完全驅走。誠然,事情頗有些奇特:他們現在聽見的,照說已過去很久了,已過去差不多一百年,已經成為歷史;從歷史中,從古老的歷史中,他們已熟悉這裡聽說的那種人,那種絕望地追求自由和不屈地反抗暴君的人,雖然他們從未想到會直接和這樣的人發生關係。再者,他們也聽明白了,塞特姆布裡尼祖父的密謀反叛還與他對自己祖國偉大的愛相關聯,他希望祖國自由而統一嘛。所以,他們也不得不暗自承認,彼時彼地的情形完全不同,造反與公民的高尚品德,忠誠守法與逆來順受,可能曾經是一個意思——是的,老人的反叛行徑乃是上述值得敬重的聯繫的產物和結果,儘管在表兄弟的心裡,總覺得將反叛與愛國混為一談有些特別,因為他們自己習慣把愛國與維護現存秩序等同起來。

  然而,塞特姆布裡尼的祖父不只是位意大利愛國者,還是一切渴望自由的人民的兄弟和戰友。在他以言論和行動參與的都靈起義失敗後,他險些沒逃脫梅特涅侯爵的劊子手們的追捕。後來,他將自己流亡的時間用於在西班牙為憲政而戰,在希臘為希臘人民的獨立而戰,而流血犧牲。塞特姆布裡尼的父親就出生在希臘,所以才成了一個偉大的人文主義者,才那麼愛好古典文學藝術;而且,他的母親有著德意志血統,因為喬西普在瑞士娶了位少女,然後帶著她走南闖北。經過了十年的顛沛流離,他才重歸故里,在米蘭做律師,然而絕對沒有放棄號召民眾為爭取自由和實現祖國統一而鬥爭,不管是用文字還是言語,不管是用散文還是詩。

  他熱情激昂地起草了推翻暴政的綱領,明確地宣告要聯合一切爭得了自由的民族,共同創造人類的幸福。孫子塞特姆布裡尼講到的一個細節,給年輕的卡斯托普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就是祖父喬西普一輩子在公共場合都只穿黑色的喪服,因為他在志哀。他自己說:為意大利志哀,為他在苦難和奴役中奄奄一息的祖國志哀。聽到這兒,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到他自己的祖父——而在此之前,他已好幾次將兩位老人作過對比——因為在他所見到的一段時間裡,他祖父也同樣只穿黑衣服,只不過與這兒這位祖父的動機根本不一樣。漢斯·卡斯托普回憶起那老式的黑衣服,穿著它,本來已經屬￿過去時代的祖父勉勉強強地適應著新時代,同時又暗示出自己與它格格不入;他直到死了,才莊嚴地恢復更適合於他的本來面目——戴上了圓形的縐領。

  真是兩位大不相同的祖父!漢斯·卡斯托普沉思著,目光凝定,腦袋輕輕地搖動,既像是在對喬西普·塞特姆布裡尼表示讚賞,又像表示詫異和不贊成。實際上呢,他也存心避免對陌生的事物貿然下判斷,而只滿足於作比較和確認事實。他仿佛又看見祖父在客廳裡,正若有所思地將瘦削的腦袋伸在踱金的圓形洗禮缽上,觀察著這代代相傳的寶貝——他嘬圓了嘴,因為唇間正吐出那帶U的音節;它那沉濁、神聖的發音令人想起那些人們都彎著腰畢恭畢敬往前走的所在。他也看見了喬西普·塞特姆布裡尼,看見他胳膊上戴著三色臂章,手舞著軍刀,目光陰沉地望著天空發誓,身後率領著一群自由戰士,正要向專制政權的軍隊的方陣沖去。

  兩位祖父都各有自己的美和尊嚴,他想,為了不覺得自己個人或者不一定是個人有任何偏袒,而是盡可能地公平合理。塞特姆布裡尼的祖父確曾為爭取政治權利而戰;他自己的祖父呢,或者說他自己的祖先呢,卻本來就擁有一切權利,只是在四百年中,民眾已用暴力和花言巧語給他們慢慢奪走了……這樣他們兩位都總是穿黑衣服,北方的祖父和南方的祖父一樣,目的都是要使自己和惡劣的現實嚴格地保持距離。只不過一位是出於虔誠,出於對他所歸屬的往昔和死亡的尊重;另一位則出於反叛,出於對敵視虔誠信仰的進步的追求。是的,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或者說立場,漢斯·卡斯托普想。在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講述的過程中,他仿佛站在了兩個世界之間,一會兒審視審視這邊,一會兒觀望觀望那邊;這樣的情景,他覺得自己已經經歷過。

  他想起了,那是一天黃昏時分他在荷爾斯坦某處的湖上獨自一人蕩舟,時間為幾年前的一個夏末。七點鐘光景,紅日已經西沉,一輪差不多的滿月正從東方長滿蘆葦叢的河岸冉冉升起。漢斯·卡斯托普在靜靜的湖上劃著槳,有十分鐘之久,天地之間的景象令他心神迷亂,恍如置身夢境。在西方,天更亮了,光線明晰如同白晝;可回過頭去看東方,又分明已是霧靄迷蒙的極其美妙的月夜。這奇異的景象保持了差不多一刻鐘,最後終於讓夜色和月亮站了上風。懷著驚喜,他將迷茫的眼睛一會兒望著這種光景,一會兒望著另一種光景,反復轉換,由白晝而黑夜,又由黑夜而白晝。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這個經歷。

  以他的生活方式和廣泛的社會活動,漢斯·卡斯托普繼續想,塞特姆布裡尼律師不大可能成為一位偉大的法學家。可是,法律的基本準則從小到死都一直銘記在他心中,他的孫子要人相信。漢斯·卡斯托普呢,他雖然眼下頭腦不大清醒,剛才那六道菜的午飯夠他受的,卻努力想理解塞特姆布裡尼所謂這一準則是「自由與進步的源泉」是什麼意思。至於進步嘛,他過去理解的就不外乎像十九世紀不斷改進起重機械一類的事;而且他發現,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也並不輕視這類事情,還有他的祖父顯然也一樣。意大利人對兩位聽講者的祖國表示敬意,一是因為它發明了將封建主義的盔甲轟得稀巴爛的火藥,二是它發明了使民主傳播其思想——也即傳播民主思想成為可能的印刷術。這就是說,他稱讚德國,也相信應該公正地給自己的祖國以榮譽,但只是在談到它的往昔的時候;因為其他民族尚處在迷信與奴役的蒙昧之中,他的祖國已經第一個舉起了啟蒙、教育和自由的旗幟。如果說,像他第一次與表兄弟倆在山上的長凳旁邂逅時所表明的,他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專業即技術與交通事業表現得很尊重的話,那麼,看來並非因為他認為技術與交通事業本身具有強大的力量,而是考慮到了它們促進人類的道德完善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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