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六一


  「太對了!」塞特姆布裡尼嚷起來,「倉皇逃竄!看得出來,這兒刮的是另外的風——毫無疑問,我找對了地方。聽聽,倉皇逃竄……誰能如此講究措詞!——施托爾太太,請允許我問問您貴體怎樣?」

  施托爾太太忸忸怩怩,看著叫人害怕。「我的老天爺,」她說,「還不是老樣子,先生知道的。進兩步,退三步,四五個月住下來,老頭子一檢查又給你加半年。唉,真像坦塔羅斯那樣受不盡的罪。你推呀推呀,以為已經推到了山上……」

  「嘿,太妙啦!您到底讓可憐的坦塔羅斯換了換口味!您讓他改行去推那有名的大理石!我只能說您的心腸太好了。可那又是怎麼搞起的,夫人,您好像有些神秘莫測。有人講了個分身術的故事……我本來是不相信的,可您的情況又把我弄糊塗了……」

  「先生看樣子是想取笑我。」

  「絕對不是!連想都不敢想!請先給我解開一些有關您的生活的疑團,然後我們還有的是說說笑笑的機會!昨天晚上九點半至十點之間,我在花園裡活動活動,邊走邊看一個個的陽臺,只見您陽臺上那盞小電燈在黑暗的包圍中特別明亮。依此推之,您該在靜臥,按照義務,謹遵理性和院規。『那兒躺著咱們生病的美人兒,』我自言自語,『她忠誠地執行規章,為的是很快回到家裡施托爾先生的懷抱中去。』可就在前幾分鐘,我聽見什麼來著?她怎麼可能同時在遊樂場的電影院裡——」塞特姆布裡尼用了一個意大利詞,重音落在第四個音節上——「並且隨後又去點心店喝甜葡萄酒,吃奶油蛋糕,而且還……」

  施托爾太太肩膀直扭,用餐巾捂著嘴吃吃吃地笑,那胳膊肘捅約阿希姆·齊姆遜和悶聲不響的布魯門科爾的腰杆,還狡黠地擠眉毛弄眼睛,總之,用一切方式讓人看她是多麼愚蠢而又得意。晚上為了騙院裡檢查的人,她總把開著的小檯燈搬到陽臺上,自己卻悄悄地溜下山去,在英國人聚居區消遣作樂。她丈夫則在康施塔特等她。再說,療養院裡採取同樣策略的病人也不止她一個。

  「而且……」塞特姆布裡尼又繼續說,「那些奶油蛋糕,您是和誰在一塊兒享用?和布達佩斯來的米克洛齊希上尉!有人要我相信,他穿著件女式上衣,可我的上帝,這跟事情有多大關係!我懇求您,夫人,告訴我您究竟在哪兒?您怎麼變成了兩個!無論如何您是睡著了吧,當您的軀殼獨自在那兒靜臥時,您的靈魂卻在米可洛齊希上尉陪伴下尋歡作樂,享用他的……」

  施托爾太太身子扭來扭去,就像有誰在撓她癢癢似的。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希望情況倒個個兒,」塞特姆布裡尼說,「也就是讓您獨自享用奶油蛋糕,而在靜臥時卻由上尉與您做伴兒……」

  「嘻嘻嘻嘻嘻……」

  「女士先生們知道前天那件事嗎?」意大利人緊接著又問,「有誰給接走了——讓魔鬼接走了,或者確切地說,讓他的老母親——一位挺讓我喜歡的敢作敢為的太太。那就是施涅爾曼,安東·施涅爾曼,曾經坐在前邊克勒費特小姐桌上那個——各位瞧,現在他的位子空了。位子很快又有人坐,這我不擔心;可安東卻像一陣風似的忽然走了,連自己也沒想到。他在山上已住了一年半——他才十六歲,剛剛又給他加了半年。可結果怎麼樣?我不知道是誰向施涅爾曼夫人傳了話,反正她得到了風聲,知道了他兒子在這令人迷醉的場所的變化。也未事先通報,她便登場了——一位高貴的老太太——比鄙人高出三個腦袋,滿頭銀絲,怒氣衝衝,二話沒講先抽了安東先生幾個耳光,然後便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塞進了火車。『他如果該死,』她說,『也可以死在山下。』說完就回家去了。」

  塞特姆布裡尼講得挺滑稽,周圍凡能聽見的人都笑了起來。他顯然對院裡的新聞了如指掌,雖說對山上人們的集體生活抱批評和嘲諷的態度。他無所不知。他瞭解新來者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大致生活狀況;他向你報告昨天誰誰誰摘除了幾根肋骨;他從可靠的方面得知,從秋天起就不再收三十八度五以上的病人了。他講,昨天夜裡,來自米蒂利尼的卡帕喬裡亞斯夫人的小狗蹲在急救呼叫燈的開關上,搞得院裡手忙腳亂,特別是人家發現床上不只她一個人,而是還有來自弗利德裡希斯哈根的陪審官迪斯特蒙德做伴。這段軼事甚至讓布魯門科爾博士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瑪露霞更是用橘黃色手絹捂著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施托爾太太則雙手按著左邊胸部,大聲尖叫起來。

  不過,羅多維柯·塞特姆布裡尼也對表兄弟倆講他自己和他的出身,有時在散步的途中,有時在傍晚的娛樂時間裡,還有也在吃完了飯,多數病人已離開餐廳,女服務員開始清掃的時候。三位先生繼續坐在他們桌子一端的座位上,漢斯·卡斯托普又抽起了他的「瑪利亞·曼齊尼」;從第三周起,他又開始抽出點滋味兒來了。他留心地審視著,也感到有些陌生,但卻樂於從中吸收些影響;他因此認真聽著意大利人的講述,感到眼前展現出一個奇特的嶄新的世界。

  塞特姆布裡尼講自己的祖父。老人家曾在米蘭當律師,但主要還是位偉大的愛國者,是政治鼓動家、演說家和雜誌編輯什麼的——跟孫子一樣也是個不滿現狀者,但所作所為都更加大度,更加勇敢。因為,如他自己悲哀地指出的,他羅多維柯註定只能在「山莊」國際療養院對人們的所作所為吹毛求疵,尖酸刻薄地諷刺諷刺,以美好的樂於行動的人性的名義與之進行抗爭,如此而已;反之,他祖父卻令一屆屆政府感到頭痛:他密謀反叛當時奴役著他的四分五裂的祖國的奧地利和神聖同盟,是某些組織遍及整個意大利的秘密社團的活躍分子——一個燒炭黨人。塞特姆布裡尼突然壓低嗓門,仿佛提起這個稱號眼下還有危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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