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五八


  情況確乎如此,他感覺在療養院內就生活得挺充實,挺忙。因為懷著希望,在他眼前就開放著滿足與失望之花,而無須上什麼寶藏峰去尋覓。使他難受的不是無聊;相反,他已開始擔心探訪結束的日子來得太快。已是第二周的末尾,三分之二的時間即將過完,一等第三周開始,就該考慮收拾行裝了。漢斯·卡斯托普剛上來時對時間的新鮮感早已消失;日子已開始飛逝,情況確實如此,雖然每天都因總有新的期待而在延伸,都因許多默默無言的體驗而充斥而膨脹……是啊,時間這東西真是個謎,要搞清它的真相談何容易!那些使漢斯·卡斯托普的日子過得既艱難又飛快的未曾言講的體驗,有必要進一步描述描述嗎?可是,人人都瞭解它們,只不過是常見的多愁善感罷了;即便更合乎理性一些,前景更美好一些,像「就打動我,多麼奇異」那首歌唱的似的,情形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對於那些聯結在另外某張桌子和她自己桌子之間的條條絲線,舒夏特夫人不可能不同樣有所察覺;而讓她察覺一些,甚或盡可能地多察覺,也必然完全符合漢斯·卡斯托普本人的心意。我們說必然,是因為他自己對這件事的違反理性極其清楚。他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以及何時開始這樣,同時希望那邊那位也對他的情況有所瞭解,即便這麼幹毫無意義和缺少理智。人啊,就是這個德性。

  於是,當舒夏特夫人偶然地或者在磁力的作用下,兩次三次一邊進餐一邊轉過頭來,便每次都碰上漢斯·卡斯托普的目光;她第四次便有意識地往這邊瞅,結果情形又一樣。第五次,她雖然沒有馬上逮住他,他正好沒有留神,但他立刻感覺出她在看自己,便急忙讓目光迎上去;她呢,卻嫣然一笑,把臉轉向了旁邊。這一笑看在漢斯·卡斯托普眼裡,就使他既充滿惆悵,又滿懷欣喜。她要當他是個孩子,那就錯了。他急不可待地希望進一步澄清事實。第六次,當他意識到感覺到獲得了從心靈中傳來的信息,知道她又在往這邊瞅了,便裝出很不高興地在打量本桌上與老姑婆瞎聊的芬蘭女人的樣子,目不轉睛地堅持往那邊看了兩三分鐘,直至他確信那雙像吉爾吉斯人似的眼睛已經從自己身上移開,才肯罷休——這一奇妙的表演舒夏特夫人自然能夠看透,而且他就是有意給她看透,好讓她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堅持精神和自製能力認真思考一下……接著又出現了下面的一幕:舒夏特夫人吃著吃著停了下來,懶洋洋地轉過身子掃視大廳。漢斯·卡斯托普早有準備,於是兩人的目光又碰在一起——舒夏特夫人只是那麼譏誚地瞟著他,他卻激動地將她盯住,甚而至於咬緊了牙關,為的是堅持正視她的眼睛。就在這四目對視的當口,她的餐巾脫了,眼看就要從她懷裡掉到地上。她神經質地身子一震,連忙伸手去抓,可這也傳感到了他的身上,使他差點兒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顧中間隔著八米的距離和一張桌子,沒頭沒腦地就想沖過去搶救,仿佛餐巾落地意味著一場大的災難似的……就在要挨著地的一瞬間,她將餐巾抓住了。她身體彎得幾乎撲在地板上,手抓著餐巾角,臉色陰沉沉的,顯然對自己的張皇失措感到不快,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看來她只能認為是他——她再次向他投來目光,發現他那急著跳起來的姿勢和高高豎起的雙眉,不禁微微一笑,把臉又轉過去。

  對這一幕,漢斯·卡斯托普得意得簡直忘乎所以。然而,卻不會沒有波折。要知道接下來的兩天,也就是在整整十次的進餐過程中,舒夏特夫人壓根兒沒再轉過臉來瞅一瞅大廳,是的,在進門的時候甚至放棄了在眾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老習慣。太嚴重了!但是,毫無疑問,一切都是沖著他來的,也就是說關係明擺著已經存在,雖然是以否定的形式。這也足以令年輕人感到欣慰了。

  他清楚地看出,約阿希姆說得完全對,在這兒很不容易結識人,除了同桌吃飯的以外。要知道,僅僅只有晚飯後那一個小時——可它還經常萎縮成了二十分鐘——才按規定開展些集體娛樂活動;這時候舒夏特夫人無例外地總是坐在那間像是保留給「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小沙龍裡,被她的那群人包圍著。他們就是那位凹胸脯的先生,那個富有幽默情趣的頭髮蓬鬆的小姐,還有默不作聲的布魯門科爾博士,以及幾個溜肩膀的年輕人。再說約阿希姆也總是很快就催他離開,為了保證有足夠的時間靜臥;也許還有其他關係健康的原因吧,約阿希姆沒有一一列舉,可漢斯·卡斯托普卻已意識到和留意到。我們曾責備年輕的主人公已失去自製;但不管他心裡渴望的是什麼,行動所追求的仍然並非正式與舒夏特夫人結識。對於種種妨礙他這樣做的情況,他也打心眼兒裡認啦。

  靠著他與這位俄國婦人之間秋波頻傳建立起來的不確定的關係,還不具備社交的性質,還沒使他們承擔任何義務,也不允許他們承擔任何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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