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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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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穿的黑禮服配上了柔軟的縐領,灰色的短襪與涼皮鞋相互映襯,也給人一個堅持原則、富於理想的印象,雖然漢斯·卡斯托普對他這身打扮大感愕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堆書和零散紙張;他就憑藉它們,為支撐自己的論點而引用了各式各樣的實例和軼聞,有不少次甚至朗誦了詩歌。他大談愛情的種種可怕形式,大談它的表現和威力的種種變態,諸如怪誕的、痛苦的和陰鬱的等等。在所有自然生成的欲望中,他說,愛欲是最搖擺不定和最易受到危害的一種,從根本上看傾向於迷惘和不可救藥的非理性;這不值得大驚小怪。須知這一強烈的衝動並非任何單純的情感,就其本質而言乃是情感的多重組合,並且不管它作為整體看上去多麼合理,都純粹是由種種非理性所構成。可是由於人們,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繼續講,由於人們有理由拒絕從組成部分的非理性得出整體的非理性這個結論,那就不可避免地、被迫地用整體的部分合理性,設若不是用它的整個的合理性的話,去掩蓋它的個別的非理性。此乃邏輯的要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請他的聽眾牢牢記住。心靈的反抗和校正,正當地起調整作用的本能——博士差點兒沒說守法公民的——在它們的平衡與限制下,各種非理性的組成部分融合成了合法的有益的整體。這是一個經常的值得歡迎的過程,可其最後結果如何,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像扔掉什麼似的將手一甩,補充說,已跟醫生和思想家沒有任何關係。反之,在另一種情況下——這個過程不會出現,不願也不該出現;誰能夠說,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問,這是否可能意味著更高尚的、對心靈來講更可貴的狀態呢?就是說在這種狀態下,兩組力量即愛欲的衝動和與之敵對的情感——其中特別應該提到羞恥與厭惡——它們都表現出一種非常的、超乎公民通常標準的緊張和激動,都在內心深處相互鬥爭;這種鬥爭將使迷亂的欲望受到限制、防範和馴化,因而也就不可能產生通常和諧的、符合規範的愛情生活。這節制與愛欲之間的力量較量——問題確實與此有關——它的結局如何呢?結局顯然是節制取勝。恐懼、禮法、厭惡、戰戰兢兢的對於貞潔的要求,它們都壓抑愛欲,把它鎖閉在黑暗的潛意識之中,使它充其量只是部分,而遠遠不是以其全部的豐富和強度,為人所意識到並且化為行動。然而節制的勝利只是一種虛假的、得不償失的勝利,因為愛情的衝動不可能被鉗制、被征服;壓抑著的愛情並未死亡,而是活著,而是在黑暗和隱秘的內心深處繼續渴求著滿足。它將突破節制的羈絆重新表現出來,哪怕是以無從辨認的、變異的形態……既然如此,被節制和壓抑的愛情的再現形態與面具,又有哪一些呢?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提出這麼個問題,目光同時一排一排地掃視過去,像是真的期待著他的聽眾作出回答似的。是啊,話還是得由他自己往下講,在他已經講了這麼許多以後。除他之外誰也不知道答案;而他那樣子已告訴人們,他本人肯定是知道的。 再說,他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張白膩膩的面孔,那兩撇黑油油的鬍子,還有與灰色的羊毛短襪搭配在一起的修士般的涼鞋,這一切加起來豈不是使他本人成了他所講的節制與情欲之爭的活脫脫的化身了麼?至少漢斯·卡斯托普跟人人一樣,在極其緊張地期待著他回答被抑制的情欲以何種形態再現的問題時,對博士的印象是如此。女士們屏神凝息;帕拉范特檢察官趕快彈了彈耳朵,使它在關鍵時刻到來時暢通無阻。這當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突然說:以疾病的形態!病症就是偽裝了的性欲衝動,所有疾病都無非是變態的情欲而已。 這下總算知道了,雖然還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理解其中的奧義。大廳裡響起一片歎息聲;帕拉范特檢察官意味深長地點著腦袋,表示贊許。 這時博士已接著闡發他的論點。漢斯·卡斯托普卻低下頭考慮聽到的內容,檢查一下自己是否真懂了。然而,他原本並未經受過這樣的思考訓練,加之那不適當的外出搞得他精神不佳,使他很容易分心,實際上也立刻分了心,注意力讓前面的脊背和與之相聯繫的胳臂吸引去了,只看見這胳膊抬起來彎到腦後,伸開手掌在托發結,正好就在漢斯·卡斯托普眼睛跟前。 眼睛離那手這麼近,令他心裡怪彆扭——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瞅著它,觀察它的一切缺點和毛病,就像在顯微鏡下一樣分外清晰。不,它沒有一點高貴氣息,這只粗短的、指甲剪得馬馬虎虎的手,女學生似的手——甚至說不準它指關節背後是否完全清潔,而且毫無疑問,它指甲邊上的皮膚還用嘴咬過。漢斯·卡斯托普撇了撇嘴,可眼睛仍然停在舒夏特夫人手上;這當口,他意識中閃過一點模糊不清的回憶,回憶起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适才講的市民心理對愛情的抗拒……那條胳臂倒是要美一些,它柔軟地彎向腦後,幾乎完全裸露著,因為袖管的料子比上衣更薄——那是一種極輕極輕的紗,覆在胳臂上只像一抹輕煙,一片柔光,顯然反倒給胳臂增添了許多魅力。同時,這胳臂確也生得細嫩、豐滿——而且估計極有可能是涼涼的。面對著它,簡直沒有什麼市民心理對愛情的抗拒可言。 漢斯·卡斯托普目光直射著舒夏特夫人的胳臂,做起了白日夢。瞧這些女人們在怎麼穿衣服!她們將自己脖子和胸脯的這點兒那點兒裸露出來,還用透明的輕紗給自己的手膀兒增添韻味兒……全世界的女人都這麼做,為了激起我們的欲望。我的上帝,生活真美!美就美在這樣一些自然而然的事,比如像女士們誘人的穿著打扮——是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人人都這麼做,也得到了公認,以致幾乎誰都不再去考慮它對不對,都無意識地欣然接受,聽之任之。可人們應該考慮到,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想,這樣才能真正享受生活,應該意識到,這麼做能增進人的幸福,就其本質而言是件近乎童話般美妙的事。顯然,為了達到某種既定的目的,女人們才可以穿得如童話裡一般美妙,令你賞心悅目,卻又不與社會風尚抵觸;那目的就是下一代,就是人類的繁衍生殖,沒錯。 可是,如果一個女人身體裡已經有病,已經不宜生育,那又怎樣呢?還有任何意義嗎,她穿著薄紗衣袖的上衣,使男人們對她的身體產生好奇——對她內部有病的身體好奇?顯然沒有意義,不會不違背社會風尚,應該予以制止。因為要是男人對一個有病的女人發生興趣,那肯定是喪失了理性,跟……喏,跟當初他漢斯·卡斯托普暗自對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發生過興趣沒什麼兩樣。一個愚蠢的比喻,想起來有幾分令人難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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