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四四


  在頭幾天他幾乎沒有結交什麼人,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整個說來,院裡的日程安排對此不利;加之漢斯·卡斯托普生性矜持,覺得自己在山上只是個客人,或者只是個如貝倫斯所說的「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有約阿希姆交談和做伴,他大體上已感到滿足。樓層的護士自然久已伸長脖子望著他們倆,直到曾經也陪他說說話兒的約阿希姆終於介紹她認識了他的表弟。她耳朵背後掛著夾鼻眼鏡的帶子,說起話來不僅做作,簡直讓人挺難受。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得到一個印象,仿佛她已經被無聊折磨得有些喪失理智。要想擺脫她還挺困難,因為每當談話快要結束,她就表現出病態的恐懼;每當年輕人看樣子要走了,她就用急促的話語和目光,用絕望的微笑將他們拽住,使哥兒倆出於憐憫,只好留了下來。

  她東拉西扯地談她的爸爸,說他是位法學家,談她的表哥,說他是位大夫——顯然為了標榜自己出自有教養的階層,藉以提高自己。至於那邊房間裡她照料的那個病人,他是科堡一位玩具製造商的兒子,名叫羅特拜恩;新近這年輕德國佬的病灶已擴散到腸子上了。對於所有有關的人,這都很夠嗆,年輕的先生們該想像得出;特別是當你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有著上等階層的敏感,就太夠嗆啦。你甚至背都不能轉……最近,先生們猜猜怎麼著,她只是出去了一會兒,只是去買了點牙粉,回來就發現病人坐在床頭上,面前擺著一大杯黑啤酒,一截意大利臘腸,一大塊黑麵包和一條黃瓜!所有這些家常美味,全是家裡人送來給他補身子的。結果第二天自然是要死不活。他這叫做自己找死。

  但死了只對他個人意味著解脫,她還是不成——順便說說,她名叫白爾塔,實際上就是阿爾芙雷達·希爾德克涅希特——因為她反正又得去護理另一個病人,病情可能重些也可能輕些,可能在這兒也可能在另一家療養院,這就是展現在她面前的未來,別的前景根本沒有。

  是啊,漢斯·卡斯托普說,她的職業無疑挺艱辛,不過嘛也令人滿足,他是否可以認為?

  當然,她回答,令人滿足——令人滿足,但卻非常艱辛。

  喏,願羅特拜恩先生諸事順遂。表兄弟倆說著想溜。

  可她趕緊用話語和目光制止他們。她那麼拼命想拴住年輕人,讓他們跟她多呆一會兒的情景,看上去實在可憐;不再給她一點兒時間,似乎有些殘忍。

  「他睡了!」她說,「他不需要我。所以我才有幾分鐘到走廊上來……」她抱怨宮廷顧問貝倫斯,說他跟她講話口氣太隨便,有損於她的出身。她更喜歡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因為她稱他很有良心。隨後她又談起自己的爸爸和表哥,可腦子已想不出新的東西。為了再拴住哥兒倆一會兒,她徒勞地掙扎著,以致突然提高嗓門兒,開始大聲喊叫,因為他們真準備走了。——終於,他們擺脫了她。可白爾塔護士呢,仍朝著他們的後背探出上半身,眼巴巴地盯著他們,好象要用目光將他們吸回去一般。末了兒,她從胸中吐出一聲歎息,轉過身去,走進了她照管的病人的房間。

  除她之外,漢斯·卡斯托普在這些天裡只認識了那個穿黑衣裙的臉色蒼白的夫人,那個他在花園裡看見的被稱作「兩個全都」的墨西哥女子。確實,他也聽見她嘴裡念叨那成了她綽號的可悲咒語,不過因為已有思想準備,就保持了落落大方的風度,事後他對自己挺滿意。哥兒倆是在第一次早餐後按規定出去遛彎兒時,在療養院大門前碰見她的。只見她身上裹著黑色的喀什米爾披巾,膝頭彎曲著,跨著長而急促的步子,不停地在那裡踱來踱去。黑色的紗巾包著她已摻進銀絲的頭髮,在下巴底下打了個結子,將她那生著一張愁苦的大嘴的老臉襯托得更加慘白。

  約阿希姆和往常一樣沒戴帽子,只好向她鞠躬致意;她慢慢回著禮,在看人的時候窄窄的額頭上皺紋變得更深。她停下來,因為看見了陌生的面孔。她微微點著頭,期待著年輕人靠近。顯而易見,她認為有必要聽一聽新來者是否已瞭解她的命運,並且讓他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約阿希姆介紹了自己的表弟。她便從披巾中向客人伸出手來,一隻乾瘦、泛黃、血管凸露的、戴著許多戒指的手。她一邊繼續向他點頭,一邊兩眼死死盯著他。隨後就是:

  「先生,」她說,「我把情況全告訴您……」

  「我知道這件事,太太,」漢斯·卡斯托普壓低嗓門回答,「對此我深感遺憾。」

  在她那漆黑的眼睛底下,松垂的淚囊竟如此大,如此沉,漢斯·卡斯托普從未見過。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枯葉的氣息。年輕人的心軟下來,變得有些嚴肅了。

  「謝謝。」她的發音尖銳,與她衰朽的形象形成奇怪的對照,同時,她那大嘴的嘴角淒慘地往下撇著。隨後,她把手縮回到披巾底下,歪過頭,繼續踱她的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你瞧,我一點沒事兒,把她對付得非常好。對付這類人我都會很在行,我相信,我生來就懂得怎樣跟他們打交道——你說不是嗎?我甚至認為,整個說來,我與悲傷的人能比與快活的人更好地相處,上帝知道原因在哪裡,也許就在我也是個孤兒,早早地失去了父母吧。可是當人們嚴肅而悲哀地面對著死亡之時,死亡卻不能使我心情抑鬱,感到難堪,倒令我覺著適得其所,至少比處在熱熱鬧鬧的場合更好、更稱心。

  最近,我曾想:這兒的女士們也太愚蠢了,竟如此地懼怕死,懼怕與死有關的一切,以致院裡什麼都小心翼翼地瞞著她們,要等她們吃飯去了,才給快死的人送終。呸,太蠢了。你不挺樂意看見一具棺材嗎?我可是挺樂意。我覺得,棺材是件非常美的家具,即使空著;而一旦有誰躺在了裡面,那它在我眼裡就簡直變得神聖了。至於葬禮,則有著感化心靈的作用——有時候我想,人不該進教堂,而應去參加葬禮,如果他想獲得一點點啟迪的話。人們都穿著規規矩矩的黑衣服,手裡拿著帽子,眼睛凝視棺木,形容莊重肅穆,誰也不許像平時生活中那樣開無聊的玩笑。

  我很高興,人們終於表現出了一些虔誠。有時候我問過自己,我是不是該去當神父——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這挺適合我……但願我剛才用法語講的話沒有什麼錯誤?」

  「沒有,」約阿希姆回答,「至少『對此我深感遺憾』非常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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