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三七


  脫衣服時他哼起歌來,但不是因為高興。他機械地、下意識地上了廁所,完成了臨睡前的種種文明義務,從旅行小藥瓶中將淡紅色的漱口藥水倒進玻璃杯,鄭重其事地漱起口來,用他那軟性的優質紫羅蘭香皂洗了手,才穿上長長的上等亞麻布睡衣——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繡著兩個字母:HC。隨後,他躺上床,熄掉燈,把自己昏昏沉沉的發燒的腦袋倒在那個美國女人臨死前睡過的枕頭上。

  他絕對肯定地相信馬上會墮入夢鄉,結果完全錯了。剛才他幾乎睜不開眼皮——這會兒卻根本合不攏,一閉上馬上又不安地抽搐著張開來。現在還不到他習慣睡覺的時間,他自言自語,再說白天也睡得太多。

  加之室外還有誰在敲打地毯——這顯然與事實有出入,或者說壓根兒沒這回事。實際上是他自己的心在跳,跳得身體外邊老遠都聽得見,聲音就真像室外有人在用藤拍兒抽打地毯一樣。

  室內還不是一團漆黑;從兩邊的陽臺上,從約阿希姆和「差勁兒的俄國人席」那對夫婦那兒,透過開著的陽臺門投進來小燈的亮光。漢斯·卡斯托普眨動著眼皮,仰臥在床上,突然眼前重新顯現出一個情景,一個他白天觀察到但又懷著恐懼和溫情試圖立刻忘卻的情景。那就是在談到瑪露霞和她的體態特徵的一刹那,約阿希姆臉上表情的變化——嘴奇怪地扭歪了,黧黑的臉膛一塊青一塊白。漢斯·卡斯托普懂得並看出了個中的奧妙。他懂得這麼深刻,看得這麼真切,像從來還不曾有過,以致那敲地毯的拍兒既加快了速度,也增大了力量,幾乎壓倒了達沃斯坪上傳來的小夜曲的旋律。原來在山下的那家旅館裡,眼下正舉行音樂會;一出輕歌劇結構對稱平穩的已經奏濫了的曲調,穿過夜空飄送到山上,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用口哨跟著悄聲吹起來——有人確實能像耳語似的悄聲吹口哨——一邊吹一邊還用冰冷的雙腳在鴨絨被子底下打拍子。

  這樣子當然沒法睡著,而漢斯·卡斯托普也完全不覺得有睡意。自從他以如此新鮮和生動的方式懂得了約阿希姆何以臉色大變,世界在他眼前就像更新了似的,他在內心深處重又體驗到了那種放縱的喜悅和希望,而且他還期待著什麼;可究竟是什麼,他卻不認真想。但是,當他聽見左右兩邊的鄰人已結束靜臥回到房內,以在房內的水平姿勢代替室外的水平姿勢時,他不禁自言自語地道出了他的信念,也就是那對野蠻的夫婦今晚該會相安無事吧。我可以放心地入睡了,他想。他們今晚會保持安靜的,我絕對肯定!誰料他們並非如此,而漢斯·卡斯托普也不是誠心想說真話。是的,如果他們真的相安無事,那他自己豈不成了糊塗蛋麼?對於他之親耳所聞,他驚訝得忍不住不斷發出無聲的歎息。「不像話!」他啞然呼喊,「太不成體統!誰會相信有這種事?」與此同時,他又不時地嘬起嘴唇低聲吹口哨,去和那從山下連綿不斷地送來的乏味老調。

  他終於睡著了,但同時卻開始做怪誕的夢,比昨天夜裡的更加怪誕。他經常不是嚇醒了就是夢見在拼命地奔跑,以致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在夢中看見宮廷顧問貝倫斯邁著兩條羅圈腿,擺動著兩隻僵直的胳臂,和著遠處送來的進行曲,大步地、沒精打采地在花園的小路上走著。

  他走到漢斯·卡斯托普面前便站住腳,戴上一副鏡片很厚的圓眼鏡,嘴裡開始胡謅起來。「是個老百姓,當然啦。」他說,也未征得同意就伸出他那大手,用食指和中指將卡斯托普的眼皮翻起來。「有身份的老百姓,我一眼就看見了。可是不無天才,不無渾身發高燒的天才!會高高興興地在咱們山上住一些年頭的!噢,先生們,快一點,該去散步啦!」說著將兩根粗大的食指塞在嘴裡,異常悅耳地打了一個呼哨,立刻從不同方向飛出變得小小的羅賓遜太太和女教師來,在他左右兩肩上一邊坐一個,就跟她們在餐廳裡吃飯時坐在漢斯·卡斯托普兩邊一樣。接著,宮廷顧問又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同時用一條餐巾在眼鏡背後擦眼睛——也不知究竟要擦什麼,是汗珠呢還是淚水。

  接著他又夢見自己在校園裡,在他多年來度過課間休息的地方,舒夏特夫人同樣也在;他正打算去向她借支鉛筆。她拿了半截銀杆的紅鉛筆給他,用低沉悅耳的嗓音提醒他別忘記一下課就歸還。當她瞪著寬大的顴骨上那對藍不藍、灰不灰、綠不綠的細眯眯眼盯著他瞧時,他猛地從夢中蘇醒過來,因為他終於知道了而且努力想記住舒夏特夫人到底使他想起了誰。他趕緊將這個發現記牢,為的是保存到明天;他感到又被睡夢包圍了,馬上就發現自己必須躲避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追逐。博士要抓他去進行靈魂分析;對此漢斯·卡斯托普真是怕得發瘋,怕得要命。

  他穿過陽臺上的一道道玻璃隔牆朝前跑,可是腿腳不聽使喚。他不顧生命危險跳進花園裡,情急中甚至去爬那根紅棕色的旗杆。正當追趕他的大夫抓住他的褲腳那千鈞一髮的一刹那,他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

  可還沒等他稍稍平靜一下,他又睡著了,並且夢見下面的情景。他正努力用肩膀把塞特姆布裡尼擠開,意大利人卻硬站在那兒,面帶微笑——從那漂亮地往上翹起的豐滿的小黑胡下邊露出的微笑,真叫漢斯·卡斯托普受不了。「真討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說。「滾開,您只是個搖風琴的流浪漢,令人討厭!」然而塞特姆布裡尼就是賴著不肯走。

  漢斯·卡斯托普仍站著考慮該怎麼辦,突然卻悟出已經到了行動的時間,也就是該給那些打算弄虛作假的人送「啞大姐」去了,送那種完全沒有刻度的水銀棍兒去了——他醒來時,下定決心要把夢裡的發現告訴表兄約阿希姆。

  就在這樣的奇遇和發現中,夜慢慢地流逝著。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阿爾賓先生、米克洛齊希上尉和施托爾太太等等,都在卡斯托普的夢中扮演了亂七八糟的角色。例如米克洛齊希上尉嘴裡含著施托爾太太在逃跑,被帕拉范特檢察官用投槍刺穿了背脊。有個夢漢斯·卡斯托普一夜之間做了兩遍,而且兩遍完全一模一樣——做第二遍時天已快亮了。他仿佛坐在擺著七張桌子的餐廳裡,門咣啷一響,舒夏特夫人走進來,一隻手插在白色毛線衣的口袋裡,另一隻手托著後腦勺上的頭髮。

  這個沒教養的婦人不去「好樣兒的俄國人席」,卻不吭不響地踱到漢斯·卡斯托普身邊,默默地伸過手來讓他親吻——可不是給他手背,而是給他手心。漢斯·卡斯托普吻了她的手,吻了兩隻未經保養、手掌嫌寬、指頭粗短、指甲邊的肉皮已經翹起的手。在這一刹那間,他從頭到腳充滿了一種甜蜜得令人心慌意亂的快意。那是他在嘗試著擺脫榮譽的重壓去享受恥辱的無窮好處時已感受過的——眼下,在夢中,他重又體驗到了,只不過還要強烈得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