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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您說二十四……?」他問。

  「不,二十八!」漢斯·卡斯托普答。「二十八種魚汁!不是什麼一般的鹵水,而是專門的魚鹵,驚人就驚人在這裡。」

  「工程師!」塞特姆布裡尼以生氣的規勸口吻道,「請您清醒清醒,別再說這些無聊的傻話!我一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二十三歲,您說?唔……請允許我再提個問題或者給您一個您願聽就聽的建議。既然您呆在我們這兒難受,既然您身體,如果我沒完全搞錯的話,還有精神都感到不舒服——怎麼樣,您就別等著在這兒老起來,一句話,今天晚上就重新收拾好行李,明兒一早就搭例行的快車動身離去?」

  「您認為我應該走?」漢斯·卡斯托普問,「在我剛剛抵達的時候?

  不,我怎麼能才過一天就下結論呢!」

  說這話時,他不經意地瞟了瞟隔壁房間,正好與舒夏特夫人打了個照面,看見了她那細眯眯的眼睛和寬寬的顴骨。她到底讓我想起了這世界上的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呢?漢斯·卡斯托普暗忖。然而,這個問題他那疲倦的腦袋不管怎麼想,也想不出答案來。

  「自然,要適應你們上邊的生活,對我也不十分容易。」他繼續說,「這本該預見到的;因此,僅僅為了頭幾天有些腦袋發昏、面孔發熱就馬上偃旗息鼓,我必定會感到羞恥,甚至認為自己是個懦夫,再說也完全違反理性——不是嗎,您自己說……」

  一下子,他的言詞變得很懇切,肩膀也激動得直聳,像是一定要說服那個意大利人,無論如何都得將他的建議收回才好。

  「向理性致敬,」塞特姆布裡尼回答,「還要向您的勇氣致敬!您剛才的話還中聽,很難提出反駁的理由。而且我真的也觀察到一些能很好適應的先例。例如去年的克乃弗小姐,奧蒂莉婭·克乃弗小姐,一位顯宦家庭的千金。她在山上住了一年半,住得真是習慣極了,以致完全康復以後——這兒有時也有恢復了健康的——還說什麼都不肯離開。她誠心誠意地懇求貝倫斯宮廷顧問同意她留下,說她不能走,不願走,這兒就是她的家,在這兒她感到幸福;然而要入院的客人很多,她的房間必須騰出來,所以懇求沒用,人家仍堅持讓她康復出院。誰料奧蒂莉婭卻發起燒來,曲線陡直上升。可是人家揭穿了她,拿走了她常用的體溫表,給她換了支『啞大姐』——您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就是一支不帶刻度的體溫表,檢查時大夫自行用尺子量,自行登記結果。奧蒂莉婭,我說先生,只有三十六度九,奧蒂莉婭的燒退啦。這一來她就只好去湖裡游泳——當時是五月初,夜裡還上凍,湖水雖說冷得不像冰,準確地講卻只有零上幾度。她在水裡老泡著,想鬧上這個那個毛病——可結果呢?她康復了就是康復了。告別時才叫傷心絕望喲,父母親安慰的話全聽不進去。『要我去下邊幹什麼?』她不停地喊,『這兒就是我的家!』也不知她後來怎樣了……可我覺得,您沒聽我講,工程師?您站著挺吃力,如果我沒完全弄錯的話。少尉,您的表弟在這兒呢!」他轉過臉去對正走過來的約阿希姆喊,「領他上床去吧!他既富有理性又很勇敢,只是今兒晚上有些站立不穩了!」

  「不,真的,我全聽懂了!」漢斯·卡斯托普要人家相信,「『啞大姐』只是根水銀棍兒,完全沒有刻度——您瞧,我不是完全理解了嗎!」

  不過,他隨即還是由約阿希姆帶進電梯,回到樓上,跟其他許多病人一樣——當晚的娛樂已告結束,大夥兒各奔東西,回到大廳和陽臺上做晚間的靜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跟著走進約阿希姆的房間。走廊上鋪著椰子皮編織的席毯,腳一踩就微微拱起,但卡斯托普已不再覺得不舒服。

  他坐到約阿希姆的撒花大靠椅上——他房裡也有一把同樣的椅子——

  點著了一支瑪利亞·曼齊尼。可雪茄的味道像粘土,像煤塊,像很多東西,就是不像它應該像的那樣。然而他堅持抽著,一邊看約阿希姆作靜臥的準備,看見他穿上件士兵便服式的上衣,再套一件舊外套,然後把床頭櫃上的小燈和他的俄語教程一齊搬進陽臺,擰亮小燈,嘴裡含著體溫表坐到躺椅上,接著就靈巧得令人吃驚地開始用搭在躺椅上的兩條駝毛毯子將身體裹起來。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裡佩服表哥的熟練本領。

  約阿希姆把毯子一條接一條地展開,先是左,後是右,立著將自己從胳肢窩一直蓋過腳,最後使整個身子變成一個絕對均勻平整的包裹,露在外邊的只有頭、兩肩和雙臂。

  「幹得真漂亮。」漢斯·卡斯托普說。

  「全靠練習。」約阿希姆回答,說話時用牙將溫度計咬在口裡。「你也能學會的。趕明兒一定給你弄兩條毯子來。你回到山下也用得著;而在我們這兒更必不可少,特別是你又沒有毛皮睡袋。」

  「夜間我不在陽臺上靜臥。」漢斯·卡斯托普解釋,「我不會這麼做的,現在就告訴你,我覺得那太離奇了。一切總得有個限度。歸根到底,我必須表明,我只是上你們這兒做客的。我準備再坐一會兒,抽抽雪茄,如此而已。味道糟極了。不過我清楚煙是好的。對我來說今天已經夠了。

  馬上就九點——真遺憾,連九點還沒到。不過一到九點半,就是時候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上床睡覺。」

  他打了個寒顫——又一個,接著很快地一連幾個。漢斯·卡斯托普跳起來,飛快跑向牆上掛著的氣溫表,像是要當場拿獲什麼似的。室溫雷氏九度。他握住暖氣管,發現是冷冰冰的。他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意思大概是雖然才八月間,不生暖氣仍舊叫缺德,因為不能看印在紙上的月份的名稱,而要看實際的溫度;眼下這氣溫不是叫人凍得像狗一樣麼?可同時他又臉孔發燒。他坐下去,又再站起來,語音含糊地求約阿希姆允許他從床上拿了條被子,坐到椅子上,將被子打開來蓋住下半身。

  他就這麼坐著,既冷又熱,還受那味道討厭的雪茄的罪。一種窩囊極了的感覺向他襲來,他覺得仿佛一生中從未這麼難堪過。「真沒勁兒!」他嘀咕道。可這當口,他又突然感到一種特別的想入非非的喜悅和希望。

  這感覺稍縱即逝,他只好坐在那兒,等著它也許還會再來。然而沒再來,剩下的只有難受。臨了兒,他只得站起身,把被子扔回床上,撇著嘴嘀咕了幾句諸如「晚安」或者「小心別凍著」或者「吃早飯時還是叫我吧」

  什麼的,便搖搖晃晃地經過走廊,回自己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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