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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阿爾賓先生

  在下面的花園中,有時微風吹來,那面飾著蛇形棍的幻想出來的院旗便會飄飄揚揚。天空又均勻地鋪滿白雲。太陽不見了,空氣立刻變得涼浸浸的。公共靜臥廳裡看樣子座無虛席;那裡邊笑語雜遝,亂成一片。

  「阿爾賓先生,求求您,拿開那把刀子,把它收起來吧,不然會出亂子的!」一個抑揚有致的女高音抱怨道,接著又說:

  「阿爾賓先生,好人!看在上帝份上,別把這可怕的兇器拿在眼前來刺激我們的神經!」第二個女人的聲音插了進來——話音未落,一個坐在側面最外邊椅子上的黃頭髮青年——他嘴裡含著一支香煙——就以放肆的口氣應道:

  「甭想!太太們怎麼也該允許我玩玩我這把刀子!可不是嘛,它特別鋒利。當年我在加爾各答從一個瞎眼魔術師手裡買過來的……他可以把它吞下去,他的徒弟馬上又從離他五十步的地下把它挖出來……你們想瞧瞧?它比我的剃鬍子刀還快呢。您只要摸摸這刀刃,它割進您的肉裡就像切黃油一樣。等一等,我拿近點給你們看……」阿爾賓先生站起來。馬上響起一片尖叫聲。「那好,我現在去取我的手槍!」阿爾賓先生說,「它會使你們更感興趣。一把要人老命的傢伙。穿透力為……我回房間去取它來。」

  「阿爾賓先生,阿爾賓先生,求您別去!」好幾條嗓子尖叫著。可阿爾賓先生已經出了靜臥廳,朝著自己房間走去——還是個毛頭小夥子,高挑個兒,一張紅通通的娃娃臉,耳畔蓄著兩小溜連鬢鬍子。

  「阿爾賓先生,」一位女士在他背後喊,「您最好取來您的大衣穿上,看在我的面子上!您患肺炎躺了整整六個禮拜,這會兒坐在這裡卻不穿大衣,蓋也不蓋,還一支一支抽香煙!這叫做試探上帝,阿爾賓先生,我老實告訴您!」

  可他仍一邊走一邊訕笑,幾分鐘後已提著槍走回來。這下子女士們叫得就更加沒命啦,可以聽見有幾位想從躺椅上跳起來,卻纏在毯子裡跌倒了。

  「你們瞧瞧,多麼小巧,多麼鋥亮,」阿爾賓先生說,「可只要咱往這兒一按,它就會咬掉……」又是一片尖叫聲。

  「自然是裝了彈藥的,」阿爾賓先生繼續說。「在這塊鐵板中間,上著六顆子彈,每射一發鐵板就轉動一孔……再說,咱帶著這傢伙也不是為了鬧著玩兒。」他說。這時候,他發現效果已經減弱,便把槍插進胸前的衣袋裡,又坐到椅子上,蹺起二郎腿,點著了一支新的香煙。「絕對不是鬧著玩兒。」他重複念叨著,然後閉緊了嘴巴。

  「幹嗎喲?到底幹嗎喲?」幾個嗓子顫抖著問,像是已有不祥的預感。「太可怕啦!」一個嗓子突然單獨叫起來;阿爾賓先生聽著直點頭。

  「我看,你們現在開始明白了。」他說,「確實,我帶上它是為了這個。」他不顧自己肺炎剛好,又吸了許多煙霧進去,提起精神,好繼續信口開河。「我準備著它,為的是有朝一日我這破玩意兒覺得太無聊了,我就可以自己為自己效勞。事情相當簡單……我花了些工夫研究,清楚怎麼處置最省勁兒。」——「處置」二字一出口,又響起一聲尖叫——

  「心臟部分排除在外……在這兒下手我感覺不怎麼舒服……我寧願立刻喪失意識,辦法就是讓一粒漂亮的小物體鑽進這有趣的器官裡去……」說這話時阿爾賓先生伸出食指,點了點他那黃頭髮剪得短短的腦袋。「要對準這兒……」說著,他又從衣袋裡拔出那把鍍鎳的手槍,用槍口敲了敲太陽穴。「這兒,血管上方……就算沒有鏡子也毫不困難。」

  幾個聲音哀求著,一起發出抗議,其間甚至響起急促的抽泣。

  「阿爾賓先生,阿爾賓先生,快把槍從您的太陽穴上拿開,叫人目不忍睹!阿爾賓先生,您還年輕,會恢復健康的,會回到生活中去,會贏得大家的喜愛,我擔保!穿上您的大衣,躺下去,蓋好毯子,好好休養!下次浴室的師傅來用酒精為您擦身子,您別再趕他走!把煙戒掉吧,阿爾賓先生,您聽我說,我們求您保重您的生命,您的年輕而寶貴的生命!」

  但阿爾賓先生不可動搖。

  「不,不,」他說,「別管我。你們的好意咱感謝。咱還從未拒絕過任何女士的哪怕一點兒請求。不過請您注意,抗拒命運沒有用。我在山上已經是第三年……我已經夠了,不想陪著玩下去了——您能怨我嗎?

  不治之症,我的女士們!——你們瞧我,瞧我坐在這兒,可是卻患了不治之症——宮廷顧問不管是好是歹,他本人差不多已經不加隱諱。對這個從事實得出的結論,你們難道還想讓我產生一點點懷疑嗎!這好像在中學已經決定留級不再補考,那就什麼也無需再做,無需再想。一切真叫我好笑。您要巧克力嗎?請自取吧!不,您吃不窮我,我房間裡還有的是。八大盒,五塊加拉彼德牌,四磅林特牌,全在上邊——統統是我患肺炎那會兒,療養院的女士們讓人給我送來的……」

  什麼地方有個男低音在要求安靜。阿爾賓先噗哧一笑——笑聲像一條飄動的破布。接著靜臥廳中便靜下來,靜得跟一場夢破碎了或者幽靈剛剛散去後一樣;而剛才說出的那些話語,此刻還在沉默中奇怪地迴響。

  漢斯·卡斯托普傾聽著,直至它們完全消失。縱然他還不能肯定,阿爾賓先生是否是個花花公子,卻已禁不住對他產生了某種嫉妒。具體地講,那個學生生活的比喻給他留下了印象,因為他自己在初中時也曾留過級。他清楚地回憶起那雖然有些丟人,但卻是一種富有幽默情趣的懶散狀態。

  他曾享受過這種狀態,當學年臨近結束,他放棄了拼命地複習應考,能「對一切都感到好笑」的時候。他的感想模糊而紊亂,沒法很精確地說出來。他主要的印象是,榮譽自有許多好處,但恥辱同樣也不少,是的,後者帶來的好處更加沒有邊界和限制。他試著把自己擺在阿爾賓先生的位置上,設想自己徹底擺脫了榮譽的壓力,可以永遠享受恥辱的無邊好處,情況又必然會怎樣。想著想著,一種甜蜜而迷茫的感覺突然襲來,令年輕人大吃一驚,一時間他心跳的節奏更加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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