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門廷小姐在那裡為他預備了一點早飯,他洗了洗臉就開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後,就開始抽一種非常嗆人的俄國小紙煙,開始抽起來。這種煙如今對他也不是生疏的東西了。以後他坐在風琴前面,彈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嚴肅的賦格曲。之後他把手背在腦後,望著窗外無聲地飄落的雪花。現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窗戶外面已不是那個有一個王爭琮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園了。鄰居別墅的一堵灰色山牆把視界擋住。

  四點鐘吃午飯時,只有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小約翰和克雷門廷小姐三個人。以後漢諾在客廳裡作演奏前的準備,坐在鋼琴前面等著他的母親。他們這天彈奏的是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鳴曲。提琴演奏柔板時發出的聲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蓋爾達不高興地把提琴從自己的下頷拿開,惱怒地望瞭望它說,音不協調。她沒有拉完就離開屋子休息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漢諾一個人。他走到通過一座窄小的露臺的門前邊,向著外面積雪消融了的花園望了兩分鐘。忽然他向後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門上的奶油色的幔帳拉上,屋裡一下子變得朦朦朧朧的。以後他走回到鋼琴前邊,他又站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僵直地、視而不見地盯著一點,逐漸變得模糊迷離起來……他坐下來進行一次即興演奏。

  他彈的主題非常簡單,可以說算不上是主題,只是一個並不存在的旋律的斷片,總共不過一個半小節。當他最初用低沉的聲音,以別人不能相信的力量一個音一個音地把它彈奏出來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幾隻長號在威武地齊聲宣佈一個基調,一個新生的開始。這時誰也聽不出來他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當他用童高音,用一種烏銀似的音色和諧地反復彈奏了幾遍以後,有人漸漸能夠聽出來,這個主題基本上只包括一個解決,只包括一個不同調性的眷戀的、痛苦的轉換……這本是一個簡單、樸陋的創作,但是由於他彈奏時那樣堅定不移,那樣一絲不苟,這個調子便平添了一種奇異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長的力量。然後一段生動活潑的部分出現在他的樂曲裡,切分音不停地出現又複消失,仿佛在彳旁徨徘徊,又仿佛在尋找什麼,但這歡樂總是不停地被驚聲尖叫所打斷,好像一個靈魂被一個什麼不甘沉寂的、只是詢問地、悲歎地、消亡下去卻又懷著希望地不斷以不同的和音出現的聲音弄得驚懼不安似的。切分音變得越來越強,又不斷受到三連音的擠壓和追趕;同時那插進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漸漸開始成形,漸漸聚集起來,變成一個旋律,最後像一個熱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樣既強大又恭順地佔據了統治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擁著的,那些遊移彳旁徨的,奔騰起伏的,滑來滑去的種種音響都被戰勝了,全都停了下來,只剩下這一個嗚咽低沉的、恰似幼兒祈禱般的合唱的聲音以極度精確的簡單的旋律嘹亮地響著……最後這聲音也在一陣教堂音樂聲中結束了。跟著是一個休止符,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忽然間,聽啊,那第一個主調又以烏銀的聲色輕輕地出現了,那短拙的曲調,那啞的、神秘的短句,那在調性之間痛苦而又甜蜜的過渡!這時忽然爆發了一片混亂喧囂,一陣狂野激動,但頃刻又被表示粗獷堅決的號角般的音符控制住。發生了什麼事情?究竟在醞釀著什麼?督促人起程的號角長嗚起來,接著仿佛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頓和蓄集,堅定的節奏連聲響著,出現了一個新調子,一段活潑的即興演奏,一段熱情奔放的狩獵之歌。

  但這不是快樂的調子,蘊藏在它的深處的是傲慢的絕望,它發出來的信號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這一切音響中間,那第一個神秘的主題始終反復地以扭曲的、奇異的和音出現,聽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這以後出現的是一連串互相遞嬗的事件,它們的意義和性質是含糊不清的,是一串音響、節奏與和音的奇思巧構。漢諾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這些音響自動地從他的手指下奔流出去,他在前一分鐘還不清楚下一分鐘要彈出來的是什麼……他坐在那裡,身體稍稍地俯在鍵盤上,嘴唇張著,目光遙遠、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軟的卷髮掩在太陽穴上。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是不是可怕的困難被克服了?毒龍被殺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遊過了急流,穿過了烈火?而那個簡單得無以復加的第一個主題,那個在調性之間來回轉變的幽靈,一直像嘹亮的笑聲,像一個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啟示一樣在整個音樂中穿來穿去……是的,似乎它不斷地喚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隨而來的是一段宛如呐喊般的狂熱奔放的八度音,以後開始了一個高漲、一次緩慢的、但是不能抑制的擴張,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戀情的激蕩騰躍。突然間,一聲驚嚇的、挑逗的輕音把這一切都打斷了,仿佛大地突然凹陷了下去,仿佛一個人忽然墜入欲望的深淵裡……有一個時候,那又像祈求、又像懺悔的最初的和絃好像輕輕地促醒著出現在遙遠的地方,但一片突然奔騰起來的噪音又在一瞬間把它壓制了下去,這片噪音時而膨脹起來,湧上前去,時而撕擄著退下去,向下一沉,轉瞬又掙扎著向一個神秘的目標迎上去。一定要把這個目標表現出來,而且就在此時,在音樂已達到可怕的頂峰的這一刻,因為這時那如饑似渴的戀慕之情已經一刻不能再捱了……而它果然來了,已經沒有人能控制它了,渴望的痙攣已經不能再拖延了,它來了,仿佛一塊幕布倏地被撕碎,仿佛門一下子被撞開,仿佛荊棘的籬笆被砍倒,一堵火牆塌陷下去……最後的解決終於來了,一切都消溶了,期待得到了完滿的實現,所有的聲音在一片歡呼聲中化成一個和諧的調子,音樂在一片甜美、眷戀聲中逐漸緩弱下去,但這時馬上又轉到另外一個調子……轉到那最初的主題上去!現在開始了一個用這一主題編排的節日盛會,一次凱旋,一次放蕩不羈的狂歡;這個調子以一切能利用的音色炫耀著自己,通過不同的八度音出現,它顫抖,它號叫,它歌唱,它嗚咽,它歡呼,它裝飾著管弦樂隊的一切光輝燦爛的音色勝利地前進:有時像咆哮的風暴,有時像滾滾的珍珠,有時像清脆的鈴聲,有時像飛濺的泡沫……演奏者對這個簡短的主題、這個破碎的旋律、這個長度不過一個半小節的幼稚而和諧的創造表現出異常瘋狂的崇拜,這種崇拜包含著一種粗野、魯鈍的感情,一種苦行的宗教感,一種類似信仰和自我犧牲的東西……另外,演奏者又是這樣沒有任何節制地、不知饜足地享受著、發揮著這個主題,幾乎給人一種罪惡邪僻的感覺。他是那麼貪得無厭地吸取這裡的甜蜜果實,直到他感到厭惡、感到反胃、感到體力枯竭,這也給人一種絕望、無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樣貪戀著幸福和毀滅。最後,在經過一切放蕩之後的疲勞倦怠中,出現了一段緩弱的小調琶音,升高了一個音程,繼而轉成大調,樂音在不絕如縷的悲涼之中逐漸消失下去。

  漢諾繼續靜靜地坐了一刻,下巴貼在胸脯上、雙手擺在膝上。然後他活動了一下雙手,關上鋼琴的蓋子。他的臉變得蒼白,雙膝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燒著。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著身子躺在一張躺椅上,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這樣躺著。

  之後是吃晚飯,吃過晚飯他和他母親下了一局棋,結果沒分勝負。但是這天直到午夜以後他仍然點著一支蠟燭坐在自己屋子裡的風琴前邊。夜已深,彈琴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雖然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打算第二天五點半就起來預習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課。

  這就是小約翰生活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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