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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到了磨坊街,他走進一所油漆成棕黃色的房子,走到二樓上,一塊寫有「牙醫師布瑞希特」字樣的銅牌掛在門上。他沒有看見給他開門的女僕,廊子裡彌漫著菜花燉牛排的熱氣。他走進候診室裡,一陣嗆人的藥味撲面而來。「請坐……您等一會!」一個像老太婆的聲音向他喊道。這是那只鸚鵡猶塞夫斯。這只鳥兒關在房間後牆前邊的一隻閃亮的鳥籠裡,用一雙惡毒的小眼睛緊緊盯著他。

  議員在一張圓桌旁邊坐下,打開一卷《弗利格報》想看幾段笑話排遣一下,但灼人的疼痛感又使他不得不合上報紙,把手杖上面冰涼的銀柄抵住面頰,閉起紅腫的眼睛,呻吟起來。房間裡非常寂靜,只有鳥兒用嘴唧唧呱呱啄欄杆的聲音。布瑞希特先生即使不忙,也會讓病人焦急地等待一會。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一下子又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喝。水裡哥羅芳味很濃,接著他把通向走廊的門打開,焦急地喊道,如果布瑞希特現在沒什麼要緊的事分不開身的話,是不是快點接待他。他的牙很痛。

  這位牙醫生的花白的鬍鬚、鷹勾鼻子和禿腦門立刻從手術室的門後邊露了出來。「請吧,」他說。「請吧!」猶塞夫斯也同樣喊了一句。議員應聲走進屋子,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這個人病得不輕!」布瑞希特心裡說,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兩個人很快地穿過這間有兩扇窗戶的明亮的屋子,走到窗前一把帶頭枕和綠絨扶手的活動大椅子前邊。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坐定以後,簡單地說了一下病情,便把頭仰靠著,閉上眼睛。

  布瑞希特把椅子搖起來一點,拿起工具開始檢查了起來。他的手有一股杏仁肥皂味,呼吸則帶著菜花燉牛排氣味。

  「這顆必須拔掉,」過了一會兒他說,臉色更加蒼白了。

  「您就拔吧,」議員說,說完緊緊地閉上眼睛。

  屋子裡出現了片刻的寂靜,布瑞希特先生在一個櫃子前邊準備一些必要的手術器具。一會他又走到病人前邊來。

  「需要先往上面塗一點藥,」他說,說完了他馬上動手把一種氣味刺鼻的藥水大量塗到齒齦上去。然後他很溫和地請病人坐著不要動,大張著嘴,於是他開始動手術。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用手緊握著天鵝絨扶手。他幾乎感覺不到鉗子對他牙齒的衝擊,但是從他嘴裡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以及他整個頭部感到的越來越痛的、簡直可以說痛徹骨髓的按捏,他知道一切都在正常地進行。上帝保,他默默地祈禱快點熬過這一關去。這種疼痛還要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無限地發展下去,直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成為一種酷刑,痛得你呼天號地、肝膽俱裂,似乎整個腦袋都要炸開一樣……到了這個時候,這一切才算過去;我現在只有忍著。

  這種情形持續了三四秒鐘。醫生的四肢由於用力過大而顫抖起來,他這種激昂奮發的勁頭也傳到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身上,布登勃洛克身體從座位上欠起來,聽到從牙醫生的喉嚨隱隱傳來的忽哧忽哧的聲音……突然間他感到猛烈的一撞,他的全身也跟著震動了一下,同時聽到咯嘣一聲響。

  他急忙睜開眼睛……頭上的壓力已經沒有了,但是腦子裡卻依然嗡嗡作響,牙床上那塊慘遭蹂躪的發炎的地方像火燒一樣地痛。他很清楚地感覺到,這次手術並不成功,這不是問題的真正解決,這是一次驀然降臨的災禍,事情會因此而不可收拾……布瑞希特先生向後退了一步,斜倚在器械櫃上,面色死白,期期艾艾地說:「齒冠……果然是齒冠。」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向身邊的一個藍色的盤子裡吐了一點血,因為牙床給劃破了。接著他昏昏迷迷地問道:「你在說什麼?齒冠怎麼了?」

  「齒冠折斷了,議員先生……我就怕出現這種情況……您這顆牙非常脆……可是不管怎樣,我也得試試……」

  「往下該怎麼處理呢?」

  「我會處理好的,議員先生……」

  「您打算怎麼處理?」

  「把這顆連根拔去。用拔牙鉗子……這顆牙有四個根……」

  「四個?這麼說,我得受四次痛苦?」

  「非常遺憾。」

  「那麼今天就先作到這裡吧!」議員說,想很快地站起身來,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仍舊坐在那裡,並且把頭向後靠過去。

  「親愛的布瑞希特先生,您的要求也應該合乎人情,」他接著說。「我的身體不太好……我今天絕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您能不能行行好,把窗戶打開一會兒?」

  醫生聽話地照辦了,接著回答說:「最好您能在明後天不拘什麼時候再來一次,讓我們把手術作完,我必須承認,我自己也……請讓我給您清理清理,再塗一點藥水,暫時止止痛。」

  醫生處理完後,議員又歇了一會兒才離開這裡,布瑞希特先生表示遺憾地聳了聳肩膀,這是這位精疲力盡,臉色煞白的牙醫生使出渾身力氣才作出來的。

  「請等一會……!」當他們經過候診室的時候,鳥兒尖叫道,直到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已經走下樓梯以後,還可以聽到它的叫聲。

  用拔牙鉗子……好吧,好吧,起碼不是現在。現在作什麼?回家去歇著,想法睡一覺。原來的神經痛好像已經麻木無知了,現在只是口裡熱辣辣、麻酥酥的感覺。那麼就回家吧……他有些茫然地向家走去,機械地回答著別人的問候,他的眼睛流露出猶疑、沉思的神情,似乎他正在思索,自己到底覺得怎麼樣。

  他已經走到漁夫巷,開始順著左邊的人行道向下走去。走了大約二十步忽然感到一陣噁心。還是先到酒鋪喝一杯吧,他想,於是他從馬路上穿過去。但是正當他走到路中心時,發生了下面的事。好像是他的腦子被誰抓住了,他的腦子被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掄著轉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圈子則越來越小,最後一股巨大、殘暴、毫不容情的力量把他的腦子撞碎在圈子裡的堅硬如石的中心點上……他的身子轉了半個圈,伸著胳臂,栽倒在髒忽忽的街道上。

  因為這條街傾斜得厲害,所以他的上半身要比兩條腿低得多。他摔倒時面朝下,一灘鮮血立刻出現在路面上。他的帽子順著馬路向前滾了幾米。他的皮大衣沾滿了污泥和雪水。他的那雙戴著白羔羊皮手套的手伸到一灘積水裡。

  他就這樣跌倒在地上。很久以後,才有幾個過路的人走來把他翻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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