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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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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著說,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和這位年輕的怪軍官是由於音樂的關係才逐漸親密起來的。封·特洛塔先生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會吹橫笛,而且每樣都演得很出色。每當議員一看到封·特洛塔的僕人背著大提琴盒子從他的私人辦公室的綠色窗簾前走過,踅向內宅去,就會知道那位少尉軍官馬上就要來了。這時他就坐在書桌前面等著,一直等到看見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進房子裡,聽見從他頭上客廳裡傳出波濤澎湃的鋼琴聲為止。那聲音像歌唱,像哀訴,像神秘的歡呼,仿佛絞著雙手伸向太空,在彳旁徨無措的興奮之後,又複低落到喑弱的嗚咽聲裡,沉到深夜和寂靜中。儘管讓那聲音咆哮呼籲吧,嗚咽飲泣吧,儘管讓它沸騰飛揚,糾結纏繞,給人以神秘的感覺吧!它愛怎樣就怎樣,只是不要在最後一下子寂靜無聲就好了!那寂靜籠罩在樓上的客廳裡那麼長,長得無盡無休,而且那麼深,那麼死氣沉沉,簡直讓人毛骨悚然!沒有一絲聲音出現在樓板上,甚至椅子移動的聲音也沒有,是那樣邪惡、神秘、鴉雀無聲的沉寂……一到這時候,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裡,就感到無限恐怖,常常會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來。 什麼是他所憂懼的呢?人們又看見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來了。他好像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他們面前呈現的一幅圖畫:他自己,一個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樓下辦公室窗旁坐著,而樓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卻陪著自己的情人擺弄樂器,而且不止玩樂器……是的,在別人心目中事情就是這樣,他知道這個,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這個詞可以說明的。啊,如果他能用這個字眼稱呼他,如果他能把他瞭解成為一個輕浮無知的平凡少年,只不過把自己的一部分一點不比別人多的精力發洩在藝術上,用以勾引婦女的心,如果能這樣,對他來說倒不失為一件好事。他用盡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像成這樣一個人。為了應付這件事,他特別喚醒自己祖先們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個辛勤本分的商人對於喜歡冒險、輕浮、沒有事業心的軍人階層的猜疑和敬而遠之的心理。不管有沒有人在跟前,他都帶著鄙夷的語調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這位青年軍官的氣質是和這個頭銜聯繫不上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麼呢?沒有什麼……不是什麼具體的東西。哎,如果他抵禦的是一件可以觸摸到的,是一件簡單兇暴的東西該是多麼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們能夠簡單清楚地想像出一幅畫面;而他卻坐在這裡,兩手捧著頭,懷著緊張痛苦的心情傾聽著樓上的動靜。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騙」、「通姦」都不是用來稱呼樓上那種歌唱或者深沉無底的寂靜的恰當字眼。 有的時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牆,眺望過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幾位祖先的畫像上,他就回憶起自己家族的歷史。他對自己說,只差目前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終結了,一切就都完了。只還差他本人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為街談巷議的口實,再加上這件,就什麼也不缺了。……但是想到這裡,他的心幾乎感到舒了口氣,因為比起他埋頭苦思的那個恥辱的謎,比起他頭上的神秘的醜行來,這倒是一個簡單明確的,健康的,既能夠想像出,也可以說得出……議員實在忍無可忍了。他把椅子向後一推,離開了辦公室,向樓上走去。他要上哪兒去呢?上客廳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封·特洛塔先生打個招呼,邀請他用膳,準備著……像以前許多次一樣……遭他拒絕嗎?這位青年軍官從不與他有任何接觸,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請他都託辭拒絕,只是喜歡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跡的來往,而議員正是最不能容忍這一點的發生……等著嗎?坐在什麼地方,譬如說在吸煙室裡等著,等這個人走了以後,到蓋爾達面前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並且讓她自己也把事情說清楚嗎?……不成的,他無法讓蓋爾達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說出來。說什麼呢?他們倆的結合根本就是建立在體諒、容忍、緘默的基礎上的。在她面前扮演一個滑稽角色是最不可取的。爭風吃醋也就等於承認外邊的謠言正確,等於宣佈家庭醜史,讓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嗎?嫉妒誰?嫉妒什麼?不,他絲毫也不嫉妒!這樣強烈的感情會迫使一個人採取行動,也許那行動是錯誤的、瘋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可以使他的精神暢快。而他現在的感覺卻只是有一些惶懼不安,只是對這整件事焦躁煩擾、惶懼不安……他走到三樓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額,接著又下到第二層樓,客廳裡的這種沉寂實在已令他無法忍受。但是當他的手已經握住白漆門的烏金門柄時,室內的音樂聲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勢響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下來。 他從僕人走的一條樓梯再一次回到樓下來,穿過前廳和陰冷的穿堂走到花園,又轉回身來,在前廳裡凝視了一會那只熊標本,在樓梯臺上金魚缸旁邊站了一會。但他無法令自己平靜下來,他傾聽著,窺伺著,充滿了羞恥苦悶,那件神秘而又無人不知的醜事的恐怖沉重地壓在他心頭,使他無所適從。 有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時刻,他在三樓上靠著走廊欄杆,從樓梯井孔向下邊望著。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忽然,小約翰從他的屋子走出來,沿著陽臺的臺階走下來,穿過走廊,不知道為了什麼事要去找伊達·永格曼。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垂著眼皮,怯怯地跟他父親打了聲招呼,打算悄悄地順著牆根溜過去,但是議員叫住了他。 「漢諾,你到哪裡去?」 「我在做功課,爸爸,我去找伊達,想讓她聽聽我的翻譯……」 「今天學了什麼?有什麼功課?」 漢諾講話時,他的頭越來越低,顯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確,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吐沫,然後回答說:「我們留下了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求練習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還有抄帳簿……作文改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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