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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在他的更衣室裡,打開一個似乎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以後,就會發現這是砌在牆裡面的一間面積相當大的暗室,數不清的衣鉤和衣架掛在裡面,掛滿了為不同季節、不同場合穿用的各式上衣、大禮服、常禮服、燕尾服,而各式的褲子則擺在許多張椅子上,迭得整整齊齊。梳子、刷子和修飾毛髮的化妝品則裝滿了一張帶大鏡子的五屜櫥上,抽屜裡則是各種各樣的內衣,這些內衣永遠不斷地在洗滌、更換、使用和補充……他不但每天早晨在這間暗室裡耽擱很長一段時間,而且在每次宴會前、每次議院例會前、每次公共集會前,反正,每次在別人面前出現、活動以前都要在這裡消磨很長的時間,以至於每天在家裡吃飯,同桌的只有他的妻子、小約翰和伊達·永格曼,他也會精心修飾。他每次外出,他那新漿洗過的內衣,漂亮挺直的服裝,洗得乾乾淨淨的臉,鬍鬚上的發油香,還有嘴中使過漱口水的酸澀清涼的味道都給他一種滿足和準備好了的感覺,正像一個演員勾好臉譜,化好妝走上舞臺時的感覺一樣……一點也不錯!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生存在這社會上正和一個演員一樣,和一個似乎一生在演一齣大戲的演員一樣,除了獨自一人或者休息短短的時間外,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在演戲,無一不需要他付出全部的精力,無一不使他心勞神疲……由於心靈的貧乏和空虛……空虛得這樣嚴重,以至他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模模糊糊,使人喘不上氣來的惱恨……再加上心中那不能推卸的職責,那不能動搖的決心:在穿戴上一定要不失身份,一定要用所有的辦法掩蓋住自己的衰頹的現象,要維持體面,這樣就使議員的生活變得那麼造作、虛假、不自然,使得他在人前的任何舉動都成為令人不耐的矯揉造作。

  由於這種情形,在他身上出現了一些奇怪的行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愛好,連他自己看著也感到吃驚和嫌惡。有的人在生活中並不想扮演什麼角色,他們只是願意在陰暗的地方偷偷地觀察著別人。而議員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喜歡躲在暗處,而別人卻處於璀燦的光輝之中。他願意讓燈光照得自己睜不開眼,看著他的群眾坐在燈影裡黑壓壓的一片,而他具有各種奪目的身份,或是著名政治家,或是活躍的商人,或是有聲望的公司所有者,或是雄辯的演說家,並以這些身份來影響芸芸眾生……只有這樣才能給他一種隔絕的、安全的感覺,才能滿足他自我陶醉的欲望,而他有時在事業上獲得成功也正是靠了這種感覺。是的,隨著年月的消逝,如同作戲般的陶醉的情態成了他最愛接受的一種情況了。當他站在桌子前邊,手裡舉著一杯酒,帶著和藹的表情、瀟灑的手勢,用睿智的言語向別人祝飲的時候,他的祝詞妙語連珠,引得全座的人喜笑顏開,這時他雖然臉色煞白,卻依舊是當年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但是當他沒有事情,獨自呆坐的時候,他卻不能控制自己。

  這時候他心頭就湧起一陣疲倦、厭煩的感覺,他的眼神也失去光采,面容和身姿也一蹶不振了。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希望:他要向這種憂鬱的絕望的心情屈膝,趕快回家去,把頭擱在涼爽的枕頭上。

  這一天佩爾曼內德太太是在漁夫巷吃的晚餐,可只有她一個人,她的女兒也應該來的,但是因為她女兒下午曾經到監獄去探望過她的丈夫,與過去每次一樣,感到疲倦不適,因而留在家裡了。

  安冬妮太太在飯桌上談起胡果·威恩申克來,談到他的心情憂鬱不堪,接著大家就討論起來,可不可以向議院遞一份赦罪申請書。現在兄嫂和妹妹三個人已經在起居間圍著一張圓桌坐下來,圓桌上面吊著一盞大煤氣燈。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和佩爾曼內德太太面對面坐著,手裡都拿著針線活。議員夫人的一張美麗、雪白的面孔俯在一塊絹地刺繡上,明亮的燈光照得她濃密的頭髮烏黑發亮。佩爾曼內德太太的一副夾鼻眼鏡斜掛在鼻樑上,看去完全是多餘的。她正細心地在一隻黃色的小藍子上縫上一條鮮紅的緞帶,預備給一個相識的人作生日禮物。議員側著身坐在桌旁一隻帶斜靠背的大彈簧椅子上,迭著腿,讀一份報紙,時不時地吸一口他的俄國紙煙,然後徐徐吐出一團灰白的煙霧……今天是夏天的一個溫暖的星期天晚上。高大的窗戶敞開著,濕潤的暖空氣不斷湧進屋裡來。從桌子旁邊向對面房子的灰色三角山牆上面望去,能夠看到小星星在緩緩地移動著的雲塊空隙處閃耀著。街對面,伊威爾遜小鮮花店裡燈光還沒有熄滅。再遠一些,從靜謐的巷子裡傳來一陣陣手風琴的聲音,有很多地方都走調了,拉琴的大概是馬車夫丹克瓦爾特的一個夥計吧!窗外時不時地響起一片笑語喧嘩聲。幾個水手手挽手、唱著歌、吸著煙走過去,他們一定是從碼頭附近一處可疑的地方剛出來,興致勃勃地要再去光顧另一個更為可疑的地方。他們的粗大的聲音和雜亂的步履聲漸漸消失在一條橫巷裡。

  議員把報紙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把夾鼻眼鏡擱在背心口袋裡,用手擦了擦腦門和眼睛。

  「毫無內容,這些報紙真是空空洞洞!」他說,「我一讀這些報就想起祖父評論平淡而無味的菜時所說的話:和喝白開水沒什麼兩樣……枯燥地看上三分鐘,就把什麼都看完了。一點可讀的內容也沒有……」

  「一點不錯,你說得對極了,湯姆!」佩爾曼內德太太說,她把手裡的活計放下,從眼鏡上面注視著她的哥哥……「誰也別指望這上面能登些有趣的東西。我從很久以前就說,從我還是個小傻丫頭的時候就說:本地的這種報真是貧乏空洞極了。當然了,我看的也是它,有什麼辦法呢?全都是這樣啊……可是整天只看到大商人某某參議準備紀念銀婚的消息,實在太無味了。應該有點別的報,《哥尼斯堡哈同報》、或者是《萊茵報》什麼的。這樣才能……」

  突然她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在剛才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她已經把報紙拿到手裡,把它打開,帶著鄙夷的神色一欄欄地瞟過去。忽然,一條消息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一個只有四五行字的短短的報道……她的聲音喑住了,一把攥住眼鏡,一口氣把這個報導讀完。她一邊念,嘴一邊逐漸地張開,讀完了以後,還驚訝地大叫兩聲,一面叉開胳臂肘,兩隻手掌按著面頰。

  「不可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不會的,蓋爾達……湯姆……你看看!……太可怕了……可憐的阿姆嘉德!她還是沒有躲開這種事……」

  蓋爾達把頭從手中的刺繡上抬起來,托馬斯吃驚地向她妹妹這邊扭過身來。隨後佩爾曼內德太太就把這條消息大聲讀出來,由於過分的激動,她的喉音顫抖著,每一個字都讀得特別重,似乎字字都關係著人們的命運似的。這條消息來自羅斯托克,說的是珀彭臘德田莊的主人拉爾夫·封·梅布姆昨天夜裡在自己的書房裡用一把手槍自殺了。「人們認為可能是不堪經濟的重壓而開槍打死自己的。封·梅布姆先生身後遺有妻子和三個孩子」。她把這段新聞念完了,讓報紙悄然落在膝頭上,沉默不語地坐在那裡,只是目光淒惻地注視著她的兄嫂。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她念的時候就已經把身子轉了過去,現在他仍舊將目光從她身邊望過去,看著門簾外面幽暗的客廳。

  「用手槍麼?」在室內被沉寂籠罩了大約兩分鐘以後,他提了一個問題。……又沉默了一會,他低沉緩慢地,仿佛是在譏嘲似地說:「是啊,這就是那位貴族老爺的下場!……」

  然後他又低頭沉思不語。他用手指撚一邊的鬍子尖,這一動作的慌亂急遽和他的蒙目龍、凝滯、彷徨不安的眼神顯得極不相稱。

  他妹妹的悲歎和對自己的朋友阿姆嘉德未來生活的種種臆測絲毫也沒有注意,也沒有注意到那並沒有轉過頭來的蓋爾達怎樣在用一對罩著藍色暗影的、生得很近的棕色大眼睛審視地凝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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