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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第十部 第一章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情緒低落時常常禁不住問自己,他自己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比那些純樸、勤懇、頭腦簡陋的同城的市民更高明一些。他曾經擁有過的蓬勃幻想和積極理想早以無影無蹤了。在遊戲中工作或者以工作為遊戲,懷著半真誠半詼諧的野心去追求那些僅僅有象徵意義的目標,這種樂觀的懷疑主義者的妥協的辦法、這種聰明的事事不較真的處世之道不僅要有過人的精力,還要有幽默感和好性情;然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卻覺得自己已經疲憊不堪、對於什麼事都厭煩不耐了。

  他已經得到了生活所能給他的所有東西,而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生中的頂點……如果他這種平凡、庸俗的生活還談得到有頂點的話,他加添說……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從純粹金錢方面講,他的財產減少了許多,買賣做起來非常困難。但是如果算上母親留下來的遺產以及出售孟街房子和地皮他得到的一部分現金,他依舊有六十多萬馬克。只是公司的投資幾年來一直沒有充分利用,在作珀彭臘德糧食那樁買賣的時候,議員就抱怨過當時所有的生意都微不足道,從他受了那次打擊以後,這種情形並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壞了。目前,當所有人都在這大好時機裡一試身手的時候,而且自從本城加入關稅同盟,許多小生意在幾年的功夫都已發展成為大商號,只有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卻死氣沉沉,沒有從當前的時代得到任何好處。每當和人聊到公司裡的情形時,老闆總是把手一揮無精打采地說:「唉,沒有什麼令人高興的……」議員的一個強有力的對頭,同時也是哈根施特羅姆的一個密友,有一次說,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交易所只不過是個擺設兒。其實他指的是議員不苟言笑的外表,但是城裡的人卻都認為這句話風趣橫生,大加讚賞。

  如果說,在商業上議員由於遭到種種挫折,由於精神上的疲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充滿熱情地為這家公司的老招牌盡力的話,那麼在市政活動上則是由於受到外在的限制,使他無法再向上攀升。

  幾年以來,自從他被選入議院以後,他在這方面所能追求的便都已經到手了。今後只不過是保持原來的地位和官職而已,再沒有什麼可以追逐的了;有的只是現在,只是渺小的現實,沒有將來,更別提什麼雄心勃勃的計劃了。固然他非常懂得利用他的職權,別的人如果處於他的地位決不會有他這樣的權勢,而他的政敵也不能不承認,他是「市長的左右手」。但是當市長他是沒有資格的,因為學者才有資格,而他卻是個商人。他沒有在文科學校畢過業,不是法學家,他根本沒有在學院受過教育。由於他很早就養成一種習慣,以閱讀歷史和文學書籍來充實自己,他感覺到自己無論在精神和理智方面,無論在修養教育方面都比他周圍的人高出一籌,因此當他想到,只因為自己沒有受過法律上所需要的教育,就無法在他出生的這個小王國裡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時候,總是難以抑制心中的怒火。「我們過去多麼傻啊!」他有時對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施台凡·吉斯登麥克發牢騷說……但是他所謂的「我們」指的卻只是他自己……,「一心一意想做個商人,卻沒有想過要繼續讀書!」施台凡·吉斯登麥克回答說:「是的,你說得對!……可是你是指什麼說呢?」

  議員現在大部分時間是獨自坐在私人辦公室裡桃花心木大書桌前工作;首先是因為在這間屋裡沒人看得到他托著頭閉目沉思的樣子,但最大的原因是他的合夥人,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先生在他對面不停地整理文具,捋鬍鬚,那種裝腔作勢的樣子實在使他無法忍受,因而不得不放棄他在總辦公室靠窗戶的那個位子。

  這位馬爾庫斯經理的瞻前顧後的小毛病隨著時間已經發展成一種病症,一種乖癖;但是最近一段時間,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所以看著特別刺目、忍無可忍、甚至仿佛是一種侮辱,卻是因為他發現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自己的身上;這個發現使他大吃一驚。一點不錯,從前他對這種卑微瑣屑本來是深惡痛絕的,但是最近卻也養成一模一樣的毛病,雖然這完全是出於另外一種性質、一種不同的心情。

  他的內心是空虛的,他的生活中沒有振奮人心的計劃和吸引人的工作值得他歡欣鼓舞地全力投進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沒有失去行動的本能,他的頭腦沒有休息,他要求活動,雖然這和他的祖先的平靜溫和的對工作愛好是迥然不同的,因為他的這種對活動的追求是虛偽的,神經質的,根本說來,是一種麻醉劑,就好像離不開那種烈性的俄羅斯紙煙一樣……他不但沒有失去這種行動的本能,而且越來越不能控制它,他整個人成了這種本能的奴隸。它分散成無數瑣碎細小的東西,而這些沒有絲毫意義的瑣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關於他的家務和衣著的,由於心情惡劣他常常把這些事情弄得顛三倒四,不能把它們整理清楚,然而他為它們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卻不合比例地多。

  被別人稱之為「虛榮」的那種東西也與日俱增,甚至增加到這種地步,讓他自己看著也感到害羞了。儘管如此,他卻不能把這方面發展起來的種種習慣革除掉。夜裡他睡得雖然還安穩,但從來沒有真正入睡過,仿佛沒有休息過來似的;早晨醒來……這時已經九點鐘了,從前他起身的時間比這要早得多……從他穿著睡衣到更衣室老理髮師溫采爾先生那裡去的那時候起,直到他認為自己已經穿戴整齊,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止,足足有一個半鐘頭。這以後他才下到二樓去喝早茶。他以苛刻的目光審視著自己的衣著,從在浴室裡用冷水淋浴直到擦掉上衣上最後一點塵土,最後一次用燙剪壓平鬍鬚,每一個小節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紊亂,弄得後來每天重複這一套煩瑣細屑的動作,使他煩躁得幾乎發狂。但是儘管如此,如果他知道某一個動作沒有做或者做得比較潦草,他是絕不肯罷休的。因為他害怕失去自己那種鎮靜、清新、一塵不染的感覺。但是幾小時後,這種感覺還是逐漸消失了,於是他只好又重新修飾一番。

  在不引起外人議論的情況下,他能節省什麼就節省什麼,只有在衣著上他一點算盤也不打,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請漢堡手藝最好的裁縫做的,而且為了保存和補充這些衣服他同樣也不在乎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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