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對了,湯姆,掛在你在辦公室的書桌上面!」佩爾曼內德太太回答說,抱住她的哥哥;然後她打開窗戶,指著窗外讓他看。

  在夏日的蔚藍的晴空下每家每戶都招展著兩色旗……整個一條漁夫巷,從布來登街一直到下面的碼頭。碼頭上,「屋倫威爾」和「弗利德利克·鄂威爾狄克」因為是公司的倉庫,所以佈置得格外引人矚目。

  「全城都是這樣!」佩爾曼內德太太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還不知道街裡的情形吧?

  湯姆。連哈根施特羅姆家也懸出旗子來了!哼,他們不這樣不成……否則我就把他們的窗戶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間,讓他站在桌子一旁。

  「這裡是賀電,湯姆……當然,這只是外地親友拍來的最初幾封私人賀電。商業字號的賀電都送到辦公室去了……」

  他們打開幾封電報:從法蘭克福拍來的,從漢堡拍來的,阿爾諾德遜先生跟他的家裡人從阿姆斯特丹發來的,尤爾根·克羅格從威斯瑪爾拍來的……突然,佩爾曼內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他還不失為一個好人,」她說,把自己打開的一封電報推到她哥哥跟前。這是佩爾曼內德先生髮來的。

  「時間來不及了,」議員說,把自己懷錶的彈簧蓋打開。「我要喝點茶去。大家一起去,怎麼樣?再過一會家裡人來人往就安靜不下來了……」

  伊達·永格曼這時向議員的妻子作了個暗示,於是蓋爾達又叫住議員說:「再等一會,托馬斯……你知道,漢諾立刻就去補習功課了……他想給你朗誦一首詩……過來,漢諾。你就當自己在獨自背誦,不要慌!」

  小約翰在假期裡……七月正好學校放暑假……要補習算術,為的是使他這門功課跟得上班。在聖·葛爾特路德郊區的一個什麼地方,一間低矮、潮濕的屋子裡,正有一位紅鬍子、髒指甲的先生等著他,跟他一起練習那頭疼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作的是,給父親朗誦一首詩,這首詩是他和伊達在三樓露臺上費盡心思才學會的……他靠著鋼琴站著,身上穿著的是一身哥本哈根水手服,亞麻布寬領,白色的領圈,有些誇張的水手式大領結露在下面。他的細瘦的腿兒交叉著,頭和上半身略微向一邊側著點,那姿勢顯得又羞怯又秀美,雖然他自己對於後一點毫無察覺。他的長頭髮在兩三個星期前剛剛剪短了,因為在學校裡不但他的同學,甚至連他的老師也拿這件事取笑他。儘管如此,他的頭上仍然複滿茂密的柔軟的發卷,而且長得連額角和腦門都被擋住了。他的眼皮垂著,棕色的纖長的睫毛遮在藍眼圈上,他的緊閉著的嘴唇微微有一些扭曲。

  他非常清楚,待會兒會發生什麼事。他一定會哭出來,而這首詩也會由於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會緊縮著,正如同星期日在聖瑪利教堂裡聽費爾先生在管風琴上奏出動人肺腑的莊嚴的調子時一樣……他肯定會哭出來的,正像過去每次一樣,當別人要求他表演什麼,考他什麼,或者測驗他的本領和聰明時一樣……爸爸就特別喜歡這樣作。如果媽媽剛才什麼都不說,也還好一點,媽媽本意在鼓勵他,但是他覺得這樣一說反而更糟了。他們都站在旁邊瞧著他,他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隨時會哭出來……他抬起眼睫毛來尋找伊達的眼睛,伊達一邊揪弄著胸上的銀錶鏈,一邊滿臉愁苦忠厚的樣子向他點著頭。他不由得產生了要撲到她懷裡的欲望,讓她把自己領走,他唯一希望聽到的是她那使人平靜的低沉的聲音,聽她說: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誦了……「我的孩子,你可以開始了,」議員簡單地說。他在桌子旁邊的一張靠椅上坐下來等待,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臉比往日這種場合繃得更緊。他挑起一條眉毛,用考察的,甚至有些莊嚴的目光打量他的兒子。

  漢諾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撫摩了一下鋼琴的光澤閃閃的木蓋,有些恐懼地看了看周圍的人,從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裡射出的溫存的目光裡得到了少許勇氣,於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聲音說道:

  「《牧童的主日頌歌》……作者,烏蘭德。」

  「唉,你的樣子不對,孩子!」議員喊道。「不要靠在鋼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聲音要響亮!這是第一件事。到這邊來,站在帷幔中間!把頭向上抬……胳臂自然地垂下來……」

  漢諾站到起居間的門檻前邊,胳臂搭拉下來。他順從地把頭抬起來,可是眼睫毛卻低低地垂著,使人一點也望不見他的眼睛。可能那裡面早已是兩汪眼淚了。

  這一天是主日,他開始朗誦,旁人幾乎聽不到。因之父親插進來的話,聲音也就顯得特別響:「一個人開始朗誦,首先要向聽眾鞠躬,孩子!聲音也要響得多。重新開始:《牧童的主日頌歌》……」

  這太殘酷了,而且議員自己也知道,這孩子唯一一點勇氣會蕩然無存的。然而孩子是不應該被人一嚇就失掉常態的!孩子應該學會堅毅,學會有男子漢氣概……「《牧童的主日頌歌》……!」

  他又重複了一遍,雖然意在鼓勵,但面孔卻依然板著。

  但是漢諾卻已經弄得喪魂失魄。他的頭低低地垂到胸脯上;他那從深藍色水手服的窄袖口裡(那袖口上還繡著一隻錨)伸出來的一隻纖小的右手痙攣地扯著繡花錦緞的幔帳。雙手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隱約地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曠的田野,他又勉強說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來了。詩中那一股淒涼的情調已經控制住他,他感到自己萬分悲苦可憐,因此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任淚水從眼角裡湧出來。突然間他又想起過去某些夜晚的情形來,他非常渴望現在就回到那樣的夜裡去:他有一點不舒服,因為脖頸痛,要不就是發一點燒在床上躺著,伊達走過來給他水喝,充滿溫情地把另一塊濕手巾放在他的額上……他把身子一歪,雙手拉開幔帳蒙在臉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議員厲聲厲色地說,他現在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為什麼哭?你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還是拿不起勁頭來作一件使我高興的事,這件事本身倒是確實值得一哭。你是個小姑娘嗎?你要是老這樣下去,將來可怎麼辦?將來你也有在大庭廣眾說話的時候,也要剛說一兩句話就痛哭流涕嗎?」

  不,我永遠不在大庭廣眾下說話,漢諾苦惱絕望地獨自想道。

  「你好好想想你為什麼這樣做,」議員結束了他的訓誡。當伊達·永格曼還跪在她一手養大的小孩前邊給他擦眼淚,一半譴責一半溫柔地撫慰他的時候,議員先生已經來到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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