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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議員今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先穿上辦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褲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禮服,可以看到一件白色凸紋背心穿在裡面。上午就少不了有賀客來。他又向鏡子裡望了一眼,用火鉗燙了燙上須,就輕輕地歎了口氣離開這間屋子。周旋應酬開始了……現在要是明天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會兒不受人打擾,有短短一會兒鬆弛一下他臉上的肌肉?可是不行,整天他都要應酬客人,也就是說,他需要既圓滑又神氣地答對一百個人的祝賀,依據每一個人的不同而採取不同的應酬方式,恭敬的、和藹的、嚴肅的、嘲諷的、寬厚的、詼諧的、親切的……從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廳地下室酒店內設宴招待……他說自己不舒服這並不是實話。他只不過是疲倦而已。一夜的休憩,只贏得晨間神經片刻的安寧,轉瞬間,他又覺得自己的心靈壓上那莫名的愁悶……他幹嘛不說實話呢?倒仿佛是,每次身體不舒適都要使他心有歉疚似的!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但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他走進餐室的時候,蓋爾達興致勃勃地迎著他走來。她為了招待客人也已經打扮整齊。她穿著一件蘇格蘭料子的閃光裙子,一件白色襯衫,一件薄薄的綢子做的佐阿夫式小外套,和她那茂密的深紅色頭髮是一種顏色。她微笑著,露出一口寬寬的整齊的牙齒,顏色比她美麗的面龐還要白淨,連她那雙謎一樣的距離很近的眼睛,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今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你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賀是多熱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對你也是這麼一件不同平常的大事嗎?」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許,只是這種節日的情緒……肯定是讓人難忘的一天!譬如說這個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擺著用剛采下的鮮花編成的花環,「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藝……但是你如果認為現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錯了。客廳裡現在擠滿了人,準備給你獻禮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兒……你聽我說,托馬斯,今天咱們家一定賀客盈門,這當然只是個開始。開始的時候我會勉力支持著,可是中午我一定要躲一躲。氣壓計雖然不高,可是天空還是藍得出奇……映著這些旗幟倒非常好看。全城的旗幟一起舞動,一定十分壯觀!……可是一會兒准會熱得要死……過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來應該早起一點,現在只好餓著肚子去迎受第一場激動了!」

  老參議夫人,克羅蒂爾德,克利斯蒂安,伊達·永格曼,佩爾曼內德太太和漢諾都聚集在客廳裡,冬妮和漢諾吃力地扶著準備好的禮物,一塊大紀念牌……老參議夫人第一個向他的兒子表示祝賀。

  「我親愛的兒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好日子……,」她說了一遍又說一遍。「我們應該永遠讚美主的仁慈……是主的仁慈賜給了我們這一切……」她感動得落下眼淚來。

  議員被母親摟抱在懷中,心中不禁一陣發軟。仿佛他內部某種東西已經溶解,離他而去。他激動得不知所措,內心充滿了一種怯懦的欲求:他要永遠依在母親的懷中,貼在她的胸上,沉浸在那從她柔軟的綢衣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香水味裡,他要閉著眼,什麼也不再看,什麼也不再說……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軀,然後把手伸給他的兄弟。後者帶著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屬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他在重大宴會或喜慶節日裡總是這樣。克羅蒂爾德照例拖長了聲音語氣平靜地說了一句什麼道賀的話。至於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隻手擺弄著她的平平的胸脯上掛著的一條銀錶鏈。

  「到這邊來,湯姆,」佩爾曼內德太太說,聲音微微發抖,「我們扶不住了,漢諾和我。」由於漢諾的胳臂沒有什麼力氣,實際上她承擔了那塊紀念牌百分之九十的重量;她使出十分力氣,精神又非常興奮,所以樣子像是一個如癡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雙眼濕潤,面頰緋紅,一面用舌尖舔著上嘴唇,作出一副又仿佛是力若不禁,又仿佛是故作頑皮的神情……「來了,來了!」議員說。「這是什麼呀?好的,放手吧,把它靠在牆上。」他把這塊牌子倚著鋼琴旁邊的牆豎起來,站在它前邊,這時家裡的人已經從四面把他簇擁在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鏡框裡鑲著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畫像,上面配著潔淨的玻璃;下面用金字寫著名字和年月。這裡有按照一幅老油畫描繪下來的公司的創始者約翰·布登勃洛克的畫像。這是一位身材頎長、神情肅穆的老人,緊閉著雙唇,一副既嚴肅又堅毅的面孔下面系著一塊大縐花胸巾;這裡有讓·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約翰·布登勃洛克的滿面春風的、生得豐頤闊腮的容顏;這裡也有約翰·布登勃洛克參議,下額支在僵挺的硬領上,大嘴四周全是皺紋,鷹鉤鼻子,正用他那一對充滿宗教熱誠的眼睛炯炯地盯著觀看這幅肖像的人;議員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畫像擺在最後,畫的是他比較年輕的時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麥穗圖案環繞起來,畫像下面同樣用金色數字醒目地寫著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還有一句格言,用的筆跡與說出這句格言的先輩的筆跡相同,用高大粗黑的醒目的字體寫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於事務,但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間能坦然就寢。」

  議員背著手,對著這幾幅肖像端詳了良久。

  「不錯,不錯,」最後他有些開玩笑的口氣說,「夜裡能睡個安穩覺,確實是件好事情……」

  接著他轉過來對大家說,他這時又變得嚴肅起來,雖然只是簡直地表示了一下謝意:「我衷心地感謝大家!這是一件非常美麗、也非常有意義的禮物!……你們說,我們把它掛在哪裡?掛在我的辦公室裡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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