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大家不緊不慢地吃光了一切好東西。小伊瑞卡在這裡最感到興趣的是作餐巾用的絲光紙,這要比家裡用的大塊亞麻布餐巾不知好看多少,她在取得侍役的同意後甚至把好幾張裝進口袋裡留作紀念。吃過了飯,佩爾曼內德先生就著啤酒吸了許多支深黑色的雪茄,參議先生則抽他的俄國紙煙,這一家人陪著客人又坐了很久,談了很多話。值得注意的是:誰也沒有再談起佩爾曼內德先生動身的事了,將來的事大家根本隻字未提。相反的,他們所議論的是與政治有關的一些事。老參議夫人說了幾個從她故世的丈夫那裡聽來的關於一八四八年革命的軼聞,佩爾曼內德先生聽了笑得前仰後合。這以後,他自己也說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羅拉·蒙台茲的故事,格侖利希太太對於羅拉的故事特別感到興趣。時間就在大家熱心的討論政治的談話中慢慢消磨過去了。過了大約一小時,當伊瑞卡跟著伊達從一次遠征回來,兩頰緋紅,帶來一大抱雛菊、碎米薺和野草,而且又想起來要買回薑汁餅的事,一家人便站起身來,準備到林子裡面兜一個圈子……自然在這以前這一天當東道主的老參議夫人首先匯了賬;這頓飯的價格相當於一枚價值不菲的金幣。

  在飯店前面他們吩咐馬車夫在一個鐘頭內備好馬車,以便回到城裡,在晚餐前可以休息一會;接著他們就向林中幾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們走得非常慢,因為陽光這時正直射在塵土蓬蓬的路上。

  一過奧河橋,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開來,以後大家一直保持著這個隊形:永格曼小姐走在最前面,她的步子最大,緊傍著那跳跳蹦蹦地追尋粉蝶的伊瑞卡,一點也不知道疲倦,接著是老參議夫人、托馬斯和蓋爾達,三個人走在一起,走在最後,和中間拉開很長一段距離的是格侖利希太太和佩爾曼內德先生。前面最熱鬧,因為伊瑞卡這個小姑娘一路嘻笑個不停,而伊達也總是用她那有如馬嘶的好心腸的笑聲附和著她。中間的三個人彼此的情緒都不太高,蓋爾達因為灰塵,又陷入焦灼抑鬱的情緒裡,老參議夫人和她的兒子也都各自沉思著什麼事,後面也很沉靜……然而只是表面這樣,因為實際上冬妮和這位巴伐利亞來的客人正低聲傾談著。……他們談什麼呢?談的是格侖利希先生……佩爾曼內德先生說,他非常喜歡伊瑞卡,可是長得卻一點也不像媽媽,這是個恰中肯綮的批評。冬妮回答說:「她和她的父親非常相似,然而這對她倒不是什麼遺憾的事,因為從外表看來,格侖利希是個紳士。他蓄著金色的鬢須,式樣是獨創的,以後我從來沒有再看到過這種式樣……」

  雖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爾家的時候已經相當詳細地告訴過他那次婚事,但他此時卻還想更細緻地瞭解這件事,他不厭其詳地打聽那次破產的詳情,一面又擔心又同情地眨著眼睛。

  「他不是個好人,佩爾曼內德先生,不然父親不會把我從他那兒又領走的,我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副好心腸的,我雖然年輕,十年來可以說一直過著孀居的日子,然而生活卻叫我知道了這一點。他不是好人,他的銀行家凱塞梅耶比他還壞,而且蠢得像只小狗。我的意思決不是說,我自己什麼錯誤都不會犯……您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格侖利希眼睛裡好像沒有我,偶爾他坐在旁邊也是自己看報,他欺騙我,總是把我一個人扔在愛姆斯比脫家裡,因為他怕我在城裡會探聽到他陷到什麼樣的泥坑……但是我也是個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點,我知道當時我的行為也有錯。譬如說我的輕率,好揮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給他招來不少煩惱和焦慮……但是我這裡還要添補一句:我是應該值得別人同情的,那就是,當我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是個笨鵝,傻東西。舉個例子吧,說出來您可能不相信,在我訂婚前不久,我還不知道四年前關於大學校和報刊雜誌的聯邦法律曾被修改過。原本是很好的法律!……哎,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爾曼內德先生,一個人只能生活一次,無法改變時間的進程;如果能過第二回,一個人看事物可要聰明多了……」

  她沉默了,專神致志地低頭望著路;她非常巧妙地遞給他一個話頭,因為任何人一聽這話就會想到:雖然開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再結一次婚,重新過一回美好的時光,卻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佩爾曼內德先生卻把這個機會錯過去了,他只是一個勁地用激烈的言詞責駡格侖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圓下巴頦上的一撮鬍子都直豎起來。

  「這個流氓,混蛋!如果被我抓住他,我會給他點厲害看看……」

  「噯,佩爾曼內德先生!您千萬別這樣。我們應該寬恕人,不念舊惡。上帝說,復仇是我的事……這是《聖經》裡的話。上帝不准這樣……我不知道現在格侖利希在哪兒,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順利,雖然他也許不配我的祝禱……」

  他們已經走到村子裡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裡是一個麵包店。在極其自然的氣氛中,他們的腳步已經停了下來,他們望著伊瑞卡、伊達、老參議夫人,托馬斯和蓋爾達彎著腰走進這家店鋪的可笑的小矮門裡面,但他們的目光是呆癡的,視而不見,雖然睜著眼睛卻什麼也沒看到:他們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談話裡,雖然直到現在他們談的只不過是一些無用的蠢話。他們身邊是一道柵欄,沿著柵欄是一個窄長的花壇,長著幾株木犀草。格侖利希太太低著頭十分熱心地用遮陽傘的傘尖挖掘花壇裡鬆軟的黑土,在陽光下她一頭棕紅色長髮十分迷人。佩爾曼內德先生的帶羚羊須的小綠帽已經滑到腦門上,緊靠著她身邊站著,不時地用自己的手杖參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頭垂下來,可他的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這時已經變得神采飛揚,甚至有一些紅腫,他就用這雙眼睛從下面向上瞟著她。他的這雙眼睛裡流露著傾慕、憂鬱和期待交織的神色,甚至連他那兩撇小鬍子也傳遞著同樣的表情。

  「也許現在,」他說,「您對於結婚的事有了戒心,永遠不想再試一次了吧……是不是這樣,格侖利希太太……?」

  「多麼笨!」她暗自想,「難道還要我公開承認?……」她回答說:「是的,親愛的佩爾曼內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認,讓我再一次答應一個人終身大事,是會勾起我痛苦的回憶的,因為我已經受過了教訓。您知道,作這樣的決定是怎樣一件命運攸關的大事……而且這還需要有確實把握,瞭解對方真是一個誠實、高貴、心腸好的人……」

  這時他才提出問題來,問她是不是把他當作這樣一個人,她回答這個問題說:「是的,佩爾曼內德先生,我認為您就是這樣一個人。」

  接著兩人又低聲簡單地談了幾句,訂立了婚約,佩爾曼內德先生得到同意,回家以後向老參議夫人和托馬斯商談這件事……等到其餘的人提著幾大口袋姜汁餅重新走到外面來以後,參議先生故意沒有看到他們,因為兩個人這時都非常窘:佩爾曼內德先生並不在乎掩飾自己的窘態,冬妮則板起面孔,一臉的嚴肅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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