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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第六部 第四章

  有人在按門鈴,格侖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習慣出現在樓梯口上,從白漆欄杆後面向門道望下去。大門剛開開,她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探,立刻又彈回來,接著一隻手拿手帕掩著嘴,另一隻手提著裙子,俯著一點身子,火燒火燎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樓的樓梯上永格曼小姐正和她碰個滿懷,她喘著氣低聲告訴了永格曼小姐幾句話,伊達驚喜地回答了一句什麼波蘭話,那意思好像是:「我親愛的上帝!」

  此時老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正坐在風景廳裡用兩支大竹針織一件披肩,也許是頭巾等類的物件。現在差不多是上午十一點左右。

  忽然使女從圓柱大廳走進來,敲了敲玻璃門,腳步蹣跚地遞給老參議夫人一張名片。老參議夫人拿起名片來,擺弄了一下眼鏡(她作活的時候總戴著眼鏡),便念起來。之後她疑惑地抬頭望了使女一眼,又念了一遍,又重新望著那使女。最後她和氣地、卻堅決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這代表什麼,我問你?」

  名片上寫著:「X.諾普公司」。但是X和諾普兩字都用藍鉛筆劃去了,名片只剩下「公司」

  兩個字。

  「呀,參議夫人,」那個女孩子說,「來了一位先生,說的什麼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請人家進來,」老參議夫人說,因為她現在知道了,求見的是這個「公司」。使女出去了。

  一會兒玻璃門又開了,走進來一個矮壯的人,在屋內陰暗的背面站了片刻,拖長聲音說了一句慕尼黑方言,意思是似乎是:「我很榮幸……」

  「您好!」老參議夫人說。「您走近來一點好嗎?」同時她用手輕輕地拉著沙發墊子,把身子欠起一些來,這是因為她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立刻站起來……「我非常冒昧……,」這位先生又用他那悅耳的唱歌似的拖長的調子回答,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向前走了兩步,又重新站住,不住地用眼睛打量四周,好像是在尋找座位,也許是尋找放帽子和手杖的地方,因為他把兩件東西都帶進來了。那只手杖上的彎曲的獸角,差不多有一尺半長,樣子像是只巨爪。

  來的人大約在四十歲左右。四肢嫌短,肥胖,穿著件棕色粗呢的敞襟外衣,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被一件淡花背心掩住,背心上一條金錶鏈系著一堆珠寶飾物……駝骨、獸角、銀子和珊瑚作的各種各樣的小飾物。褲子的顏色灰不灰,綠不綠,褲腿很短,料子非常死板,褲腳像個圓筒似的、一點皺折也沒有地罩在又短又肥的靴腰上。他的腦袋滾圓,鼻子扁闊,頭髮淩亂,再加上他那淡黃色的像流蘇似稀疏地垂在嘴上的上須,就和海豹的腦袋差不多。和上須相反,這位客人下嘴唇和下顎之間的三角須卻像剛鬃似地翹著。他的兩頰肉特別多,鼓蓬蓬的,擠得眼睛成了兩條淡藍色的細縫,眼角兩邊有一大堆皺紋。這就使得這張腫脹的面孔看去既令人恐懼又令人感到他善良老實、沒有主意。在他的小下巴頦底下,脖頸陡直地插在小白領帶裡面,他的氣瘰脖是戴不得硬領的。總而言之,他的面孔的下半部,脖頸,後腦勺,面頰和鼻子,一切都生得軟囊囊的不成形,分不清彼此的界限……由於這種過分的腫脹,他臉上的皮膚顯得硬梆梆的,個別的地方,譬如說在耳槌和鼻子翅上,顯出一塊塊的紅瘢……他用一隻又白又小的胖手拿著手杖,另一隻拿著一頂綠色的第羅爾式的帽子,上面還帶著一根羚羊須。

  老參議夫人已經把眼鏡摘下來,身子卻仍舊支著沙發墊,保持著半站半坐的姿勢。

  「您到此有何貴幹?」她客氣而明確地問道。

  這時來的客人下了決心,毅然把帽子和手杖放在風琴蓋上,騰出兩隻手來滿意地揉了揉,用自己的一對淡藍的、腫脹的小眼睛彬彬有禮地望著老參議夫人,開口說:「首先我為那張名片向您道歉,我手下一時沒有別的。我的名字叫佩爾曼內德……阿羅伊斯·佩爾曼內德,從慕尼黑來。可能夫人已經從小姐嘴裡聽說過我的名字了……」

  這幾句話他聲音說得非常大,語調粗重,他那本地話聽去坎坷不平,時時突然把前後音聯在一起,但是從他那眯目逢著的小眼睛裡卻一直閃爍著親密的光輝,仿佛在說:「其實我們很熟悉啊……」

  現在老參議夫人已經完全站起身來,而且歪著頭、伸著手臂向來人走過去……「佩爾曼內德先生!是您嗎?當然,我的女兒跟我們談到過您。我知道,您花了很多時間與精力使她在慕尼黑過得更加愉快與舒適……您現在可光臨我們這個城市了。」

  「可不是,您沒想到吧!」佩爾曼內德先生說。在老參議夫人用了個優雅的姿勢指了指身邊一張靠背椅以後,他就趁勢坐下來,一面用雙手舒適地揉搓自己短而圓的大腿……「您說什麼?」老參議夫人問道……「我說,您很奇怪吧!」佩爾曼內德回答說,這一回停止搓膝蓋了。

  「好極了!」老參議夫人依然茫然不解地說,一面將兩手放在膝頭上,裝作滿足的樣子向後靠去。但是這一點被佩爾曼內德先生注意到了,他向前俯著身軀,用手在空中劃了個圈子……天知道他幹嘛這麼做……,費盡力氣想把話說明白:「夫人沒有料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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