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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只有格侖利希太太笑了起來,桌子旁圍坐著的其他人卻無動於衷;然而克利斯蒂安左右看了看,仍舊講了下去。他談到英國咖啡館裡的歌女,談到一位戴著撲了白粉的假髮的女郎,她用一根長手杖敲著地板走出台來,唱了一隻叫什麼《那就是馬利亞》的歌……「馬利亞,你們知道不知道,馬利亞是一個最墮落的人……假如有個女人作了一件極端罪惡的事,『那就是馬利亞!』馬利亞是一個最墮落的人,眾所周知,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與此同時,他擺出一副厭惡的臉色,鼻子一皺,手指拳曲著舉起右手來。

  「克利斯蒂安!」參議夫人說。「你說這些我們都聽不太懂。」

  但是克利斯蒂安的目光茫然地從她身上越過去,他根本就沒打算再對他們說下去了。從他的深陷的小圓眼睛遊移不定的神情來看,顯然他正陷入一種不寧的沉思裡,或許就是沉思馬利亞和道德敗壞吧。

  突然他開口說:「奇怪……有時我無法將食物吞下去。不,這沒有什麼好笑的;我認為這是非常嚴重的事。當我腦子裡掠過這樣一個思想,我或者咽不下東西了吧,我真地就咽不下去了。在嘴裡已經咀嚼完了,可是這裡,喉嚨啊,肌肉啊……卻都乾脆拒不接受了……它們不服從意志的指揮了,你們知道。是的,事實是,我失去了往下嚥的決心。」

  冬妮失聲喊出來:「克利斯蒂安!我的老天,你說的是什麼蠢話!你連咽東西的勇氣也沒有了……不要這樣,你的想法把你弄得稀奇古怪了……你告訴我們的是一些什麼希奇古怪的事啊……!」

  托馬斯沉默不語。但是參議夫人卻插口說:「這是因為你離家時間太長克利斯蒂安,是的,你這次回家真是再好也沒有了;要是不回來,那邊的氣候還會使你的病加劇呢。」

  飯後他坐在擺在餐廳裡的那架小風琴前面,仿佛一個大音樂家似的。他有意做作地把頭髮向後一甩,搓一搓手,抬頭環顧了一下聽眾;然後,沒有聲音地-他沒有踏動風箱,因為他根本不會彈奏,這一點倒是符合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傳統,一點音樂的才能也沒有……鄭重其事地俯著腰,亂按了一通低音鍵盤,算是奏了幾段瘋狂的曲子,最後把身體向後一靠,獨自陶醉在那誰也聽不到的樂曲中,好像打了個勝仗似地用兩手砰地一聲關上琴蓋……甚至克拉拉也忍不住笑起來。他幻想自己真的演奏了一場,充滿了熱情和自我欺騙,充滿了乖癖的好詼諧的英美人性格中的那種使人無法不發笑的滑稽。大家對這一幕都報以善意的微笑,因為他作得那麼自然,那麼信心十足。

  「我常常去聽音樂演奏,」他說;「我非常喜歡看那些人撥弄樂器!……真的,我對藝術家佩服得五體投地,羡慕得要死!」

  說著他又表演起來。但是突然間他停了下來,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就好像他在瞬間換了一副假面具似的。他站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髮,坐到另一個位子上。從此以後他一直沉默不語,情緒非常惡劣,他的眼睛惶惑不安,人們不理解地看著他,仿佛他正在傾聽著一種神秘恐怖的聲音。

  「……有時候我覺得克利斯蒂安的舉止有些怪異,」格侖利希太太一天晚上對他的另一位哥哥托馬斯說,這時屋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喜歡怎麼說話呢?我覺得,他對細節的描繪實在是太異乎尋常了……我不知道這麼說對不對。他看問題也總是從一個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是不是?

  ……」

  「是的,」湯姆說,「我理解你的想法,冬妮。克利斯蒂安作事很欠審慎……我很難把自己意思恰當地說出來。他缺少些什麼,缺少一般人稱作均衡、稱作心靈平靜的東西。他不懂得以冷靜的態度去對待由於言行失檢而鬧出的笑話……他不懂得怎樣掩飾過去,他一點也不會,相反地,他這時會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沉著冷靜。另一方面,他也能在另一種情形下失掉控制自己的力量,那就是當他自己滔滔不絕地說一些最不討人喜歡的話,仿佛要把人間的醜惡一股腦都說出來似的,常常使人哭笑不得。這和一個人發燒囈語有什麼兩樣呢?一個說譫語的人同樣也是語無倫次……哎,事情非常簡單,克利斯蒂安過於關心自己了,他實際上是把他的注意力都封閉在自己之中了。有時候,一陣顛狂上來,他就要把內心的這種最瑣細最深沉的東西揭出來,說給別人聽……一個頭腦健全的人是不會對他內心的這種瑣細的感覺感到興趣的,他不會理會別人的想法,原因很簡單,這些事他羞於說出口。把這些話說給別人聽,想想這樣做臉皮有多厚,冬妮!……你知道,除了克利斯蒂安以外,別人也可能說他喜歡看戲,但是人家用的是另外一種腔調,只是隨便一談,簡單一句話,人家說得更有節度。可是克利斯蒂安是怎麼樣說呢?他那種語氣給人的印象是:看,我對戲劇的酷愛是不是不同凡響、是不是非常值得一談呢?他拚命在選詞擇字上下工夫,裝出一副樣子,他正在絞盡腦汁地表述一種極端微妙、隱密和奇特的思想……」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沉默了一會他繼續說下去,把手中的煙蒂扔到鍛鐵欄標後面的壁爐裡去……「因為我自己過去也有過這種傾向,因此我對這種現象感觸很深,為什麼一個人要這樣又擔心、又好奇地作無益的自我的探索呢?但是我覺察到,這只會使我精神分散,懶於行動,使我心旌搖搖……但是對我來說,首要的是堅韌不拔的精神和心靈的寧靜。假設人如果只對自己的生活感興趣,對自己的感情進行深入的觀察,世界上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應該這樣做。但是那是什麼人呢?

  那是詩人,詩人們有資格優先探索自己的生活,用明確美麗的話語把它表達出來,以豐富別人的精神世界。但我們做不到!我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我們的自我觀察是毫不足道的。我們最多也不過只能說說樂隊調整樂器的聲音使我們心情愉快啦,我們有時不敢咽東西啦等等而已……哎,去它的吧,我們最好還是坐下來,像我們的祖先上代那樣,把心思都花在公司的業務上吧……」

  「不錯,湯姆,你把我的心裡話說出來了。我一想到,哈根施特羅姆這一家人架子越來越大……擺臭架子,你知道……母親不喜歡聽這個字,可是我還是覺得,這是最恰當的一個字。他們也許認為,在這座城市裡,只有他們一家人具有高貴的血統。哼,我真要笑,我真要大笑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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