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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當然,當然,」克羅格參議附和著說,因為她說著已經眼淚盈眶了。

  「現在托馬斯也同意了,」她繼續說道,「克利斯蒂安在什麼地方工作能比在家族公司工作更合適呢?他可以留在這裡,在這裡作事……哎,我總是提心吊膽,怕那裡的氣候對他身體有害……」

  此時馬爾庫斯在托馬斯的陪伴下來到了大家的面前。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多年來一直是故世的參議的全權代理,他身材頎長,穿著一件棕色的長尾禮服,戴著黑紗。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吞吞吐吐,仿佛每個字都需要深思熟慮才能說出口。說話的時候他不是伸直了左手食指和中指,慢吞吞地梳理那亂蓬蓬的幾乎把嘴也遮蓋起來的棕紅色的鬍鬚,就是不停地搓手,一雙滾圓的棕色眼睛茫然地向四處轉動,給人一種冥頑不靈和心不在焉的印象,其實他對這件事的關注程度不輸於在座的任何一個人。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這樣年輕已經作了這家大商號的老闆,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少年得志的神氣;但是他的面色仍然是蒼白的,兩隻手,除了一隻上面戴著的祖傳的鑲著綠寶石的大印章戒指在閃亮外,也像黑衣袖下面的襯衫袖頭一樣白,毫無感情的蒼白,一看就知道這雙手完全是冰冷枯乾的。修得異常整潔的橢圓的手指甲略微泛著一些青色。這雙手在某些時刻,在某些類似痙攣的手勢中,表達的是一種畏縮的、敏感的、柔懦的和驚懼的自我克制,這和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傳統是格格不入的,而且和他們的手型也是不適合的。他們的手雖說也相當纖秀,卻比較寬大,沒有失去平民的樣子……湯姆進屋後作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通向風景廳的折門,好讓那邊的暖氣通進大廳來。很快,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以後他和克羅格參議握了握手,就在桌子旁邊對著馬爾庫斯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來。他發現冬妮也在座,不禁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他本來想說什麼,可是冬妮那種把頭一揚,把下巴向後一抽的樣子,卻使他把要說的話吞回去了。

  「怎麼,你還沒有負起參議先生的職責嗎?」尤斯圖斯·克羅格問道……「看來荷蘭人要求你作他們的代表這一希望是落空了,我的老朋友?」

  「是的,尤斯圖斯舅舅;我認為這樣最好……你看,我本來可以立刻繼承父親的參議頭銜的,還有許多別的社會職務;但是第一,我覺得自己年紀還小……第二,我跟高特霍爾德伯父一說,他馬上非常高興地同意了這個建議。」

  「你很知情達理,孩子。很精明……這是十足的紳士風度。」

  「馬爾庫斯先生,」參議夫人說,「我的親愛的馬爾庫斯先生!」說著她把手向他伸過去,手掌向上一翻,馬爾庫斯先生慢吞吞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臉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氣,而眼睛卻轉向了一旁。「您知道,請您來是為了什麼事,我知道您是不會拒絕的。先夫在他的遺囑裡曾經表示,希望您在他去世以後不要自視為外人,希望您能以股東的身份繼續在公司裡發揮您的作用,替公司作事……」

  「這是我的榮譽,參議太太,」馬爾庫斯先生說。「承你們看得起我,給我這樣優厚的職位,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實在說來,我能給公司盡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我對於您和令公子賞給我的這個位置,上帝可以作證,除了滿懷感激地接受以外,沒有第二句話可說。」

  「很好,馬爾庫斯先生,我們衷心感謝您這樣欣然接受了這個重責。尤其是在我目前還不能勝任的時候。」托馬斯不假思索地脫口說道,一邊把手伸向桌子對面的這位股東。因為對這件事兩人早已取得默契,只是當著大家做做樣子罷了。

  「俗話說:不是冤家不對頭……你們倆得把這句空話推翻了!」克羅格參議說。「現在給我們大家介紹財務情況吧。話先說在頭裡,我只關心克拉拉的陪嫁費是多少,其餘的我都管不著。你這裡有沒有遺囑的副本,貝西?你呢,湯姆,你有沒有個粗粗的算計?」

  「都在我腦子裡呢,」湯姆說,他一邊點燃一支俄國紙煙,一邊向後仰靠著椅背,遙望著風景廳,給大家分析情況……事實是,參議遺留下的財產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還要多一些。冬妮的嫁妝自然是丟到了水裡,一八五一年公司由於布來梅倒閉風潮所受的損失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此外一八四五年和今年一八五五年的動盪和戰亂也使公司損失不貲。然而另一方面布登勃洛克家繼承克羅格的一筆四十萬馬克的遺產,儘管有些被尤斯圖斯揮霍掉了,實際到手的也達到三十萬馬克。約翰·布登勃洛克生前雖然像每個商人似地不斷地訴苦,但畢竟還是有三萬泰勒的進賬,抵補了一部分損失。這樣,全部財產,除了不動產不計算以外,一共大約有七十五萬馬克。

  對於公司的營業狀況,托馬斯可以說得上是了如指掌,然而父親在生前仍然沒有讓他知道資產的總數。如果說在宣佈這個數目的時候,參議夫人表現的是平靜的謙虛,冬妮目光直勾勾的、帶著一副渾然莫解的逗人愛的矜持,但臉上困惑的表情仿佛在說:這是不是很大一筆數字?非常大嗎?

  我們還算是富有的人家嗎?……馬爾庫斯先生仿佛漠不關心地、慢吞吞地搓著手,而克羅格參議顯然聽得有些不耐煩。托馬斯自己,在宣佈這個數字時,則是懷著滿腔驕傲,那驕傲使他緊張、激動,倒反而表現得不那麼高興。

  「我們早就應該達到百萬的數字了!」他的兩手微微顫抖著,顯然正在抑制著內心的激動……「祖父在最順手的時候手裡已經有了九十萬的資本……這些年來大家又付出多少艱辛,得到多麼大的成功,作了多少筆得意的買賣!再加上母親的陪嫁和繼承的遺產!哎,但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故……我的上帝,我知道這是事情自然發展的規律。我要請你們原諒,現在我完全是站在公司立場說話,不是站在家庭的立場……這麼多筆陪嫁費,左一次右一次地付給高特霍爾德和法蘭克福的款子,哪一次公司都要支付幾十萬的款項……這還是公司的主人只有兩位兄妹繼承人……好吧,不說啦,我們可有的是事情要做呢,馬爾庫斯!」

  大家從他的眼光裡看到強烈地輝耀著對行動、勝利和權力的追求以及想要征服幸福的野心。他覺得所有的人都有所期冀地注視著他,希望他能重振家族的雄風,或者至少保持著舊有的威望。在證券交易所裡他就常常看到別人斜睨著他,上下打量他,那是一些老商人的快活的、懷疑的、多少帶一些嘲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問:「這付重擔你是不是能夠承擔得起,孩子?」「我擔得起!」他暗中答道……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專心致志地繼續搓手,尤斯圖斯·克羅格說:「喂,冷靜些,湯姆老朋友!已經進入新時代了,現在不是你祖父給普魯士軍隊批發糧食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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