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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四部 第十章

  自從格侖利希太太帶著她的小女兒遷回孟街的老宅以後,每個人都感到十分憂鬱。一家人走路都躡著腳尖,誰也不願意談到「那件事」……只有這齣戲的主角本人是個例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非常喜歡談論它,而且談得津津有味。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樓的一間房子裡,當年老布登勃洛克夫妻在世時,冬妮的父母就住在這裡。冬妮看到她爸爸並沒想到替她單雇一個女傭人,未免有些失望。當他用溫和的話語向她解釋,現在最適合她的莫過於暫時放棄城中的社交活動,雖然她本身沒有任何過錯,然而作為一個離了婚的婦人,她的身份卻限定她只能離群索居。這場談話確實曾使冬妮沉思了半小時之久,然而冬妮秉賦一種奇妙的才能,就是在不同的環境裡總能保持愉快的心情。不久她就熱愛上自己扮演的這個無辜受難的少婦的角色,她穿著一身黑,像一個少女似地把自己美麗光滑的金灰色頭髮平分兩半,雖然少有展示自己美麗的舞臺,然而她在家卻也能得到補償;她的嚴重的、不平常的處境使她成為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她非常樂意與人交流她對於婚姻,對於格侖利希先生以及對於生活、命運等一般問題的看法。

  並不是每個人都樂於傾聽她的宏論的。譬如說,參議夫人雖然認為自己丈夫的這一措施正確,盡到了應盡的責任,然而每逢冬妮一開始說這件事,她總是把自己的美麗的素手輕輕一擺地說:「夠了,我的孩子。我不願意聽這件事。」

  克拉拉才十二歲,聽不懂這些事,而克羅蒂爾達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麼讓人傷心!」

  這就是她對冬妮不幸的遭遇的唯一表示。然而另一方面,冬妮卻找到永格曼小姐這樣一位注意的傾聽者。永格曼小姐已經三十五歲了,她現在很有資格吹噓自己說,她的頭髮是在上流人家中當差而變灰白的。「這沒有什麼,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說,「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結一次婚。」此外她把全部力量用在教育小伊瑞卡上,她對這件工作非常盡心,她給她說十五年前參議的孩子聽過的那些軼聞故事:特別喜歡說馬利安衛德的一個叔父的事,這個人是因為「傷心」害呃逆症死的。

  參議先生是冬妮最喜歡的談話對象,而且冬妮和他談話的次數也最多,有時是在午飯後,有時是在清晨第一次早餐桌上。她和父親的關係越來越密不可分,遠非舊日可比。在這以前,她對於父親的特殊地位,對他的虔誠、一絲不苟的嚴格的才能和勤奮,敬畏之心要多於父女之情;可是那次在她家客廳裡的談話中他卻向她展露了人性的一面,他跟她作了這樣一次嚴肅的推心置腹的談話,他把最後抉擇的權力交到她的手裡,他,從來不允許自己出現錯誤的人,居然帶著幾分謙卑向她承認,自己有些愧對她,凡此種種,都令冬妮感動不已。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她自己從來不會想到父親有愧對她的事;然而他既然這樣說了,她也就這樣相信了,而她對他的感情也因此更加溫暖、更加溫柔了。講到參議自己,他依然保持初衷,他相信自己應該加倍愛護他的女兒以補償命運對她的不仁。

  對於格侖利希先生,參議並沒有採取報復措施。冬妮和冬妮的母親固然從幾次談話中已經知道,格侖利希先生為了弄到八萬馬克用了什麼不誠實的手段,然而參議卻非常謹慎,認為如果這件事張揚出去,會對自己更不利。他覺得自己做為一個商人的光榮已經受了嚴重的損傷,他上了這樣一個大當,對他實在是不可原諒,然而他卻只願悶聲不響地獨自和這恥辱搏鬥。

  雖然如此,格侖利希先生的破產宣佈後……順便說一聲,漢堡的不少商號都因此受到不小的損失……參議立刻堅決地辦理起離婚手續來。因為在這件離婚案裡,冬妮認為自己扮演了一個真正訟案裡的中心人物,對自己的光榮顯耀感到驕傲。

  「父親,」她說;在這種談話的時候她從來不叫參議「爸爸」。「父親,我們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條律非常清楚,我已經仔細研究過了!『凡丈夫無力贍養家庭……』他們一定能看到這一點。如果有兒子,將由格侖利希留養……」

  又有一次她說:「父親,其實我們結婚這幾年的疑點很多。那幾年我非常想住在城裡,可是這個人卻堅決反對,哼,原來是因為這個!他一直不高興我進城交際,拜訪客人,原來也是為了這個!在城裡要比在愛姆斯比脫危險更大,住在城裡他的真情實況就可能被我探聽出來……他是一個老手!」

  「我們不應該下這個斷語,孩子,」參議回答說。

  最後在離婚判決了以後,她又一本正經地說:「父親,我想您應把這件事記錄在家庭記錄本上。還沒有嗎?噢,那麼讓我來寫吧……請您把書桌的鑰匙給我。」

  於是她在四年前親筆寫的幾行字後面驕傲地、用心地添寫上:「這次婚姻於一八五〇年二月經過法律程序宣佈解除。」

  她思索了一陣兒,又對參議先生說:「父親,我很瞭解,這件事在我們家庭史上是一個污點。

  我已經想了很多。這種情形就如同這本書上有了一塊墨水斑跡一樣。可是您放心吧……我知道怎樣把這個污點擦乾淨。我還年輕……您不認為我還相當漂亮麼?雖然施篤特太太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曾經對我說:『哎呀,老天,您真見老了,格侖利希太太!』可是您知道,我在這件事上吸取了很多教訓……日月催人老……總而言之,我還會結婚的!您看著吧,再尋一門好親事會把一切抵補過來。您說是嗎?」

  「這都握在上帝的手裡,孩子。現在討論這件事還不是時候。」

  從這一時期起冬妮常常喜歡說「生活就是這樣……」這句話,說到「生活」這個詞的時候,她總是把眼睛一瞪,作一個既美麗又嚴肅的眼神,仿佛在告訴人們:她把人的生活和命運看得多麼透啊……在這一年的八月裡托馬斯從帕烏回來了。餐廳裡飯桌的席位比以前增多了,冬妮非常高興可以和哥哥討論此事了。她愛她這位哥哥,也很尊敬他,當初在從特拉夫門德回家的路上他就瞭解過她的痛苦,同情過她,另外冬妮也全心把他看作是未來的公司經理和一家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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