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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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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八章 格侖利希先生的臉色非常難看,然而他對自己的衣著仍然是一絲不苟。他穿的是同樣的黑色帶褶的規規矩矩的燕尾服,筆挺的毛料褲子,正和他第一次到孟街拜訪的服裝一樣。他萎靡不振地站在那裡,眼睛看著地板,有氣無力地說:「岳父……」 參議態度冷淡地彎了彎腰,接著用一個有力的動作整理了一下領帶。 「感謝您來幫助我們,」格侖利希先生接著說。 「這是我的責任,我的朋友,」參議回答說;「只是我怕在你這件事上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了。」 他的女婿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站立的姿勢更加頹唐了。 「我聽說,」參議繼續說,「您那位銀行家凱塞梅耶先生正在等著我們……我們用什麼方式與他協商呢?我聽您的吩咐……」 「請您隨我來,好嗎?」格侖利希先生喃喃地對他的岳父說。 「沒你的事了,」布登勃洛克參議在她女兒前額上吻了一下說:「到上面去看你的孩子吧,安冬妮!」 參議先生隨著格侖利希先生穿過飯廳向起居間走去,格侖利希時而走在他前面,時而走在他後面,一路殷勤地替他掀門簾。 凱塞梅耶先生正在窗邊站著,他向後回頭的時候,頭上細軟的花白頭髮都蓬鬆地掉下來,接著無力地垂到頭蓋骨上。 「商業家布登勃洛克參議,我的岳父……,銀行家凱塞梅耶先生……」格侖利希先生嚴肅而謙虛地給兩人介紹。參議的面孔絲毫表情也沒有。銀行家垂著手鞠了個躬,把兩顆黃色的犬齒抵在上嘴唇上說:「能夠認識您,參議先生!不勝榮幸之至!」 「讓您久等了,請您原諒,凱塞梅耶,」格侖利希先生說。兩位客人對他都至關重要。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參議說,一面向左右望瞭望,似乎在尋找什麼……格侖利希搶著回答說:「請兩位這邊來……」 當他們走進吸煙室的時候,凱塞梅耶先生頗有興致地說:「路上夠辛苦的吧,參議先生?……啊哈,趕上落雨了?不錯,真是最壞的季節啦,氣候惡劣,道路泥濘!要是下一點霜,落一點雪麼……!偏偏沒有!只是下雨,泥濘!討厭極了……」 參議想,這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 這間小屋子的壁紙印著深色的花紋,屋子中央擺著一張繃了綠臺布的大方桌。雨越下越大了,屋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格侖利希先生一進屋就把桌上銀燭臺上的三支蠟燭點起來。蓋著各家公司章記的淡藍色的商業函件和汙損的、有的地方已經撕毀的單據,以各自不同的擺放方式,攤滿在綠臺布上。此外桌上還有一本厚厚的總帳簿和削好了的鵝毛筆尖、鉛筆以及閃亮的銅制墨水壺和沙粉盒。格侖利希先生對待兩位客人非常嚴肅、周到而且慎重,仿佛客人是在參加一次葬禮。 「親愛的岳父,請您坐在靠背椅上吧,」他細聲細氣地招呼道。「凱塞梅耶先生,您坐在這邊好不好?……」 銀行家坐在家主人的對面,而參議則坐在桌子橫側一把靠背椅裡,那裡差不多是最靠近門口的位置。 凱塞梅耶先生身子向前俯著,搭拉著嘴唇,從背心上的一團亂繩索中解下一隻夾鼻眼鏡,聳著鼻樑,張著嘴把眼鏡卡上。然後習慣性地搔了搔自己的鬍鬚,發出一陣擦拉擦拉的刺耳的聲音。他把胳臂往膝頭上一支,對著桌上的函件頷了頷首,快活地喊了一句:「啊哈!看看格侖利希先生是怎麼破的產!」 「請允許我更詳細地瞭解一下這些情況,」參議一邊說,一邊去拿帳簿。這時他的女婿突然伸出兩隻手來,伸出兩隻青筋突起的長手籠住桌面,他的手顯然在抖動著,聲音激動地喊:「等一等!請等一等,岳父!啊,請讓我先向您解釋一下經過!……是的,您什麼都會看到,什麼也逃不過您的眼睛……可是請您相信我的話;您看到的是一個命運坎坷的人的情況,他並沒有什麼過錯!岳父,請您把我看做是這樣一個人,他不懈地和命運戰鬥,然而卻被命運打倒了!在這個意義上……」 「我會看清楚的,我的朋友,我會得出結論的!」參議顯然有些不耐煩地說。格侖利希先生把他的手抽回來,把一切付諸命運。 然後就是一段漫長的寂靜,靜得令人可怕。在顫抖的燭光中三位先生緊靠著坐在一起,四周被黑暗的牆壁包圍著。除了參議翻弄函件時的沙沙聲以外,任何響動也沒有。屋外的雨還在一刻不歇地下著。 凱塞梅耶先生已經把他兩手的大拇指插進背心的袖口裡,其他的幾個指頭則在肩頭練習鋼琴指法,帶著說不出的愉快的神情瞧瞧這個,望望那個。格侖利希先生身子不靠椅背地坐著,手擺在桌子上,充滿憂慮地望著前方,時不時提心吊膽地斜著瞟他岳父一眼。參議正在翻看帳簿,用指甲一項一項地指劃著款數,比較日期,一面用鉛筆記下一些很小的、幾乎無法辨認的數碼。沒過多久他就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的緊張的面孔流露出驚惶的顏色……最後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格侖利希先生的胳臂上,感動地說:「您真是不幸!」 「岳父……」格侖利希叫了一聲。這真是一幅令人感動的畫面。從這位值得憐憫的人的面頰上流下了兩顆大淚珠,一直流進他的金黃色的頰須裡。凱塞梅耶先生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這一幕;他甚至欠起一點身子來,向前探出去,咧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臉。布登勃洛克非常替格侖利希難過。他非常瞭解格侖利希此時的心情,他心頭這時湧起無限的哀憐之情。但是轉瞬間他就克制住自己這種感情。 「這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他悲慘地搖了搖頭……「僅只是四年的工夫!」 「這還不容易嗎!」凱塞梅耶先生興致勃勃地回答說。「四年裡一個人足可能弄到一敗塗地! 參議先生,您大概也知道,不來梅的衛斯特法爾兄弟是怎麼垮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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