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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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你愛他的程度是不是到了,」他又問,「以致沒有他就生活不下去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便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的境遇有所改變,現在所有的一切將不再擁有……」他朝著屋裡的家具、窗簾,朝著玻璃罩子底下鍍金臺鐘以及她的衣服急促地揮了一下手。 「當然口羅,爸爸,」冬妮用一種安慰人的語調說,每逢別人跟她嚴肅地說話的時候,這種語調是她常用的。她從父親的臉望過去,發現他正盯著窗外,那裡簾幕般的迷蒙細雨正無聲無息地落著。有時大人給小孩子念一遍童話故事,卻生搬硬套地插進一些什麼道德啊、責任啊、以及諸如此類的大道理,小孩子的臉上常常顯出一副迷惘和不耐、虔誠和厭倦交織的神情……此時冬妮眼睛裡正流露出與此相同的神色。 參議默然凝視了她一分鐘,沉思地眨著眼睛。如何使她不受這事件的傷害?這一切事他在家裡和路上都已深思熟慮過了……其實上帝最瞭解,約翰·布登勃洛克的第一個,同時也是最真誠的打算是:不管他的女婿需要的款項是多是少,他都不會幫忙。然而當他想到他當初多麼……用一個溫和的詞吧!……迫不及待地促成這門婚事,當他的記憶裡湧現出她的小女兒在婚禮舉行後臨別時的臉色和問他的話:「您對我滿意嗎?」這時候自責的情緒就不禁在心底蔓延開來。他暗中對自己說,這件事要百分之百地根據她的意志而決定。參議先生非常明白女兒並不是真心愛著格侖利希,但是他也估計到另外一種可能:四年的時間、習慣以及孩子的誕生也許會產生很大的改變,現在冬妮也許覺得自己和丈夫已結成血肉相連的關係,不論從基督教義上還是從人情上講,根本不能考慮分離這一事。這種情形如果出現,參議思忖道,出多少錢他也不能計較。自然,基督教的精神和妻子的本分都要求冬妮無條件地伴隨著自己的丈夫走進不幸裡去,但是當冬妮真的表達了這種決心的時候,參議又覺得就這樣讓她女兒平白無故地捨棄掉一切自幼享受慣的生活上的安樂舒適,在情理上是說不過去的……為了不讓這場災難變成現實,不論出什麼代價也要扶持格侖利希。想來想去,他最後考慮的結果還是認為最好是把他的女兒和外孫女接回家去,而讓格侖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願上帝保佑,希望還有緩和的餘地!不管怎麼說,參議最後還有一條法律條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長期無力贍養妻子,夫妻可以分居。當然他要先徵求一下女兒的意見……「我知道,」他說,一面繼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我知道,親愛的孩子,你這種想法是值得稱讚的。只是……哎,我不能認為你觀察到的事情真是應該觀察的那些,就是說,真是事態的真象。我並不是在問你在這種情況或那種情況下大概會怎麼做,而是你現在,今天立刻要怎麼做。 我不知道,你對真實的情況是否瞭解……所以我有責任,雖然這是個令人痛苦的責任,告訴你,你的丈夫已經無力償付債務,他其實已經破產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這是真的嗎?……」冬妮從座墊上欠起一半身子來,抓住參議的手,低聲問道……「事實確實如此,」他用嚴肅的語調說。「你沒有想到吧?」 「我沒有明確地想到什麼……」她咭咭哽哽地說。「這麼一說,他們那天不是在開玩笑……?」她目光呆癡地望著斜側的棕色壁毯說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聲,沉重地坐到座墊上。直到這一刻,她才算真正瞭解了事態的嚴重性,「破產」這個詞從她小時候起就帶給她一種模糊可怕的概念……「破產」……這比死更可怕,這是混亂、崩潰、毀滅、侮辱、羞恥、絕望和災禍……「他破產了!」她重複道。此時她已經被嚇得失魂落魄,以致她根本沒有想到向人乞援,連向她父親請求幫助都沒有想到。 他揚著眉毛用他那對深陷的小眼睛看著她。他的眼睛又憂愁又疲倦,仿佛反倒是冬妮在決定他的命運。 「我剛才問你的是,」他溫柔地說,「親愛的冬妮,你是不是預備永遠跟著你丈夫,即使過苦日子也不離開他?……」他立刻感覺出來,自己直覺地選用了「過苦日子」這樣厲害的詞兒是為了恐嚇她,於是又補加說:「或許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爬起來……」 「當然口羅,爸爸,」冬妮回答說。這句話並沒有阻住她淌出淚水來。她用一塊鑲絛子邊、繡著她姓名縮寫的手帕掩著臉嗚咽著。她哭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樣:一點沒有做作,一派天真爛漫。她撅著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參議先生繼續用眼睛打量女兒。「你是真心這樣想嗎,孩子?」他問。他也和自己的女兒一樣不知所措。 「我如果不願……」她抽抽搭搭地說,「難道我非得……」 「當然,並不是非這樣不可!」他的語氣輕鬆了一些,但是他馬上又感到內疚,急忙改正過來。「沒有人強迫你這樣做,親愛的冬妮。假如你對你丈夫的感情並沒有把你緊緊地系牢的話……」 她傷感的又有些困惑不解的望著她的父親。 「怎麼,爸爸……?」 參議把身體左右扭動了一下,想到了一個打破僵局的辦法。 「上帝最清楚,如果我眼看著讓你受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會感到多麼痛苦。而由於你的丈夫這次的不幸,企業的破產會導致你家產的消失,這樣痛苦的日子馬上就要來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過最初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暫時把你和我們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認為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冬妮沉默著,擦著眼淚。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氣,然後把它貼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紅腫去掉。當她下定決心以後,用正常的語氣問她的父親:「爸爸,這是不是要怪格侖利希? 是不是因為他輕率、不老實才遭了這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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