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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第四部 第七章

  約翰·布登勃洛克參議到達別墅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旅行大衣走進格侖利希家的客廳來,一進門就抱住自己的女兒,流露出痛苦與後悔交織的神情。他的面色灰白,顯得比以前蒼老了許多。一雙小眼睛深深陷進眼窩裡,鼻子在凹陷的兩腮中挺伸出來,看來又尖又大,他的嘴唇似乎比過去更窄了。鬍鬚也和頭髮一樣,變成花白色。鬍鬚已不再是從太陽穴到面頰中部的樣式,而是讓它在下巴和顎骨下面蓬鬆地長成一片,一直長到脖頸上,一半掩藏在硬領和領巾後面。

  最近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情,使參議先生心力憔悴。托馬斯害咯血症,凡·戴爾·凱倫先生特地寫了一封信把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他。參議先生把公司的業務交待清楚,立即兼程趕到阿姆斯特丹去。他弄清楚自己孩子的病還不致馬上發生危險,然而卻急需靠南方、靠法國南部的晴朗氣候治療,湊巧的是,就是托馬斯的老闆的一個年輕的兒子也正在計劃作休養旅行,於是等托馬斯的病略有起色,經得住旅途風霜以後,他立即讓這兩個年輕人搭伴動身到帕烏去。

  參議剛剛到家,就遭到了一次商業上的重創,這就是使他一下子損失掉八萬馬克的不來梅破產案。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公司開出的幾張「衛斯特法爾兄弟」承兌的貼現匯票,由於後者倒閉的緣故,一股腦兒被退了回來。家族公司的本金還算雄厚,而且確實一刻也沒有延緩就把事情辦好,顯示出自己的經濟力量。雖然如此,這樣一次風險,這樣一次流動資本的減縮,在銀行界、「在朋友中」和在國外商號裡所引起的那種驟然的冷淡、觀望和不信任,一一被參議嘗了個夠……這次打擊並沒有把參議先生打倒,他把一切通盤考慮了一番,安排好,鎮靜下來,準備重整旗鼓……然而正當他苦戰中間,正當他埋頭在電報、函件和賬單中間,又發生了這件事:格侖利希,他的女婿,格侖利希,失去支付能力了。他在一封語句混亂、哀哀乞憐的長信裡懇求、祈求、哀求參議資助他十萬到十二萬馬克!參議先生把這件事告訴妻子的時候,並沒有顯得十分焦急,然後給格侖利希回了一封措詞冷淡的信。他並沒有應許什麼,只是說,他將到格侖利希家中當面和格侖利希以及那位銀行家凱塞梅耶談一談。然後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冬妮在客廳裡迎接了他。她非常喜歡在這間用黃緞子佈置的客廳裡招待客人,今天她雖然感到情形有些嚴重,不平常,卻不清楚事態的真想,但是也沒因此而違反常例。她今天神采煥發,樣子既美麗又嚴肅。她穿著一件胸前和手腕鑲著絛子的淡灰色衣服,按照最新式樣做的肥大的袖口和舒展開的肥大的裙子,一隻耀眼的鑽石領針,戴在她的脖子上。

  「您好,爸爸,到底又看到您了,媽媽好麼?……湯姆有什麼好消息?……您脫下外衣來,坐下來,親愛的爸爸!……您是不是先來杯紅酒?我讓人把樓上一間招待來客的屋子收拾好了……格侖利希也正在梳洗……」

  「沒關係,孩子,我在這裡等著他。你知道,我來是為了和你丈夫談一件事……事關重大,親愛的冬妮。凱塞梅耶先生在這裡嗎?」

  「在這裡,爸爸,他正坐在小書房裡看簿子……」

  「我的小孫女在哪?」

  「在樓上,跟婷卡在小孩臥室裡,她很好。她正給囡囡洗澡……一隻蠟囡囡……當然不是用水……她只是……」

  「當然口羅。」參議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說:「親愛的冬妮,我想您還不知道你丈夫……目前的處境吧!」

  他在擺在大桌子四周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她的女兒則坐在他的旁邊。冬妮用右手的手指輕輕地撫弄著脖子上的鑽石。

  「不知道,爸爸,」冬妮回答說,「我必須承認,我對他公司的經營狀況一無所知。老天爺,我真是一隻笨鵝,您知道,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最近有一次凱塞梅耶跟格侖利希說話,我倒是聽見了幾句……談到最後,我認為他們不過是在開玩笑……凱塞梅耶先生說話總是那麼滑稽。我聽見他們一兩次談到您的名字……」

  「他們怎麼會說到我的名字?怎麼說來著!」

  「不知道,爸爸,沒聽見他們怎麼說……從那天起格侖利希就懊喪起來……我從沒見他如此懊喪過!……直到昨天……昨天他脾氣又柔順了,問了我十來遍我愛不愛他,如果他跟您有所請求的時候讓我在您面前美言幾句……」

  「啊……」

  「是的……他告訴我,他給您寫了信,您要到我們家來……好,現在您果然來了!發生的一切讓我提心吊膽……格侖利希把那玩牌的綠桌擺到這兒來……擺了一桌子紙和鉛筆……為了以後您、凱塞梅耶還有他自己在這兒談事情……」

  「親愛的冬妮,我現在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參議說,一面用手撫弄著她的頭髮……「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告訴我……你是不是從心裡愛你的丈夫?」

  「當然口羅,爸爸,」冬妮說,扮了一個非常幼稚的虛情假意的面孔,和幼時家裡人逗她「你以後不再逗弄那個賣囡囡的老婆婆了吧,冬妮?」她做的臉相一樣……參議沉默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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