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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第四部 第三章

  參議先生飛快地穿過自己房屋的這塊廣大地基。當他正在麵包房巷裡行進的時候,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他看見那是經紀人高什,裹在一件長大的袍子裡,酷似一位畫中人物。經紀人先生也正匆匆忙忙的向會場趕去。看見參議,他用一隻瘦長的手把耶穌教徒的帽子往上一掀,用另外一隻手作了個表示恭順的漂亮姿勢,一面壓低了嗓子嗄嗄地說:「您好,參議先生。」

  這位經紀人塞吉斯門德·高什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單身漢,別提有多忠厚老實了,儘管行為有些出人意料。他酷愛文學,腦子裡常常有些獨樹一幟的想法,他的一副刮得乾乾淨淨的臉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隻鷹鉤鼻子、尖尖的向前兜出來的下巴,一隻嘴角向下垂的大嘴使他的臉型顯得更加輪廓鮮明。他總是緊緊地閉著兩片薄薄的嘴唇,故意擺出一副神秘、險惡的神氣。他理想中的自己應該是一個美女與野獸的混合物,一種介乎梅菲斯托菲利斯和拿破崙之間的陰險邪惡、既有趣又可怕的人物,而且事實上他的確扮得不壞……他那已經有些花白的頭髮順服的趴在額頭上。他把自己沒有天生駝背視為一件憾事。總之,他是城中商業界老一輩人裡面的一位怪異而又可親的人。他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因為他經營著一片規模雖然不大,然而卻穩固,令人起敬的小代理商店,要是從服務市民這一點來著想,那這片店足以當之無愧。可是另外一方面在他的那間窄小幽黯的櫃房裡卻擺著一隻大書櫃,擺滿了各種語言的詩集。而且人們謠傳說,他從二十歲起就埋頭致力於羅貝·德·維加的全部戲劇的翻譯工作……他生命中最耀眼的時刻是在一次業餘演出席勒的《唐·卡洛斯》的劇中,他扮演了多明戈這個角色。他在與別人交談的時候,總是用一些非常與眾不同的詞語,即使是在生意經的談話中不得不用那些普通商業用語時,他總是緊咬牙關,作個怪相,似乎在說:「你啊你,我要咒駡你那躺在墓地裡的祖宗!」在許多方面他都和已故世的讓·雅克·霍甫斯台德有著驚人的相似;只是他秉性更為憂鬱善感,沒有上一世紀老約翰·布登勃洛克那位朋友的那種笑謔詼諧的風度。曾經有一次他心血來潮,花了六個半泰勒買了兩三張股票,這筆錢他在交易所一下子就蝕進去了。此時他突然迸發出演戲的熱情。他一屁股坐在一張凳子上,扮出一副在滑鐵盧打了個大敗仗的臉相,用一隻拳頭抵住前額,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嘴裡一疊連聲地咒駡:「該死,該死!」如果說他靠為人買賣地基而弄到手的一筆筆穩當而微薄的盈利已經使他從心底感到厭膩,那麼這次蝕本,無疑是上帝給他的一次恩惠,一道好運,他久久對這件事仍然回味不已。只要別人一問:

  「高什先生,我為你不幸的遭遇深感難過……」他總要用意大利語回答:「哎呀,我的親愛的朋友!不識愁苦滋味的人終生都是孩子!」說不定沒有人能懂他這句話。也許是引自羅貝·德·維加的著作吧?不管怎麼說,這位塞吉斯門德·高什確實是一位學問淵博的值得另眼相看的人物。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啊!」他一邊傴著腰、倚著拐杖在布登勃洛克參議身邊走著,一邊跟他搭訕說。「這是暴風雨般的動盪時代啊!」

  「是啊,現在的局勢風雨飄搖,」參議回答說。「動盪不定。每個人對今天這次會議都懷著緊張興奮的心情。選舉制的等級原則……」

  「不,參議先生!」高什先生接著說下去。「我在街上呆了一整天,我觀察到,在那些躁動不安的庶民當中有不少滿威武的小夥子,精神奕奕,一副仇恨一切的樣子……」

  約翰·布登勃洛克開始笑起來。「您這人真爽直,我的朋友。難道您還要為他們助威嗎?不,你聽我說:這一切都是兒戲!這些人要幹什麼?一群沒有教養的青年人抓住這個機會想發洩心中的不滿罷了……」

  「自然了!不過我們也應當看到……肉店夥計貝克麥耶用石頭扔本狄恩先生的窗玻璃的時候我是在場的……他簡直像一頭勇猛的小豹子!」最後一個字高什先生是特別咬緊了牙齒迸出來的,然後他接著說:「哎,我們不能否認,這件事也有它崇高的一面!您知道,至少這是一件新鮮事,一件不平常的事,暴力,粗野,一陣狂風驟雨……唉,人民是無知的,我知道這一點!可是我的心,已經不知不覺的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們已經走到那座用黃油漆粉刷的簡單的建築物前邊了。市民代表會的會址就設在這所建築物的底層。

  這裡原本是一個名叫蘇爾克靈格寡婦開的啤酒館和舞廳,但是有些時候卻由市民代表會的先生們使用。一道窄窄的鑲著石板路的走廊,右邊是散發著啤酒和飯菜氣味的飯館,他們穿過右手邊一扇綠色的板門,便來到了市民代表會的會場。這扇板門又窄又低,沒有鎖也沒有把手,可門後的大屋子卻出乎意外的寬敞。大廳裡空曠、陰冷,仿佛是一座穀倉;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上突露著房梁,四壁也粉刷雪白。三個相當高大的窗戶框漆成綠色,沒有窗簾。屋裡擺放的座椅像階梯一樣越往後越高,使人懷疑是不是來到了劇場。最下面是為發言人、紀錄和列席的議會議員們準備的桌子。桌子鋪著綠色的臺布,上面擺著一座大鐘、檔案和文具。門對面的牆上釘著許多衣架,掛滿了外衣和帽子。

  參議和經紀人先生剛從小門裡走進大廳,一陣嘈雜的人語聲迎面傳來,顯然討論已經開始了。

  屋子裡已經擠滿了市民代表,他們的手有的插在褲袋裡,有的背在背後,有的在空中揮舞,亂哄哄地吵成一片。代表團的一百二十名代表中出席的至少有一百名。還有一部分鄉區代表由於當前的形勢不得不留在家裡。

  幾個地位比較低微的代表在離門口比較近的地方站著,兩三個無足輕重的小店主,一個中學教師,孤兒院院長敏德曼先生和那位很有人緣的理髮師溫采爾先生。這個理髮師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小個子,一張聰明的面孔,蓄著漆黑的大鬍子,紅通通的兩隻手。他今天早晨還給參議刮過鬍子,然而在那裡卻和參議處於平等的地位,他只為這個城市的上流社會服務,差不多只給摩侖多爾夫、朗哈爾斯、布登勃洛克和鄂威爾狄克幾家作活。由於他熟諳本城的事務,做人也很識趣,並且非常機警,雖然出身低微,但也被選為市民代表。

  「參議先生瞭解事態發展的情況嗎?」他目光嚴肅地迎頭向他這位顧主熱心地招呼說。

  「什麼發展的情況,我的親愛的溫采爾?」

  「請允許我告訴您,參議先生,這是新消息。今天早晨還沒有人知道呢。那些人不到議會前邊去,也不到市場去了!他們的目地是來脅迫市民代表會!這是呂伯薩姆編輯採訪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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