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六


  第二部 第一章

  現在是二年半以後的四月中旬。這一年春天來得比往年早。就在這個時候在布登勃洛克家裡充溢著愉快的氣氛,令老約翰·布登勃洛克高興得不時吟唱,他的兒子也樂得喜笑顏開,因為他們家裡剛剛發生了一件事。

  星期日早晨九點鐘左右,參議坐在早餐室的一張棕色大寫字臺前邊。這張寫字臺擺在窗戶前邊,圓拱形的桌蓋借助一個非常靈巧的機關已經推進桌心去。他面前擺著一個厚厚的鼓騰騰地裝滿了文件的皮包。然而他拿出來的卻不是什麼文件,而是一本金邊封面燙著花紋的記事簿。只見他專心一志地俯在上面,正用他那纖細、秀麗的筆體振筆疾書。除了偶爾把他的鵝翎筆向沉重的墨水瓶裡浸一浸外,他幾乎一刻也不停歇。

  春風從花園裡挾裹著一股新鮮溫柔的香氣吹進屋裡,不時地把窗簾沒有聲息地輕輕地吹拂起一點來。花園裡的蓓蕾正浴在溫煦的陽光裡,兩隻小鳥正無所忌憚地一問一答地啁啁叫著。炫人眼目地日光照射在早餐桌上的雪白的臺布上,也照射在古老的瓷器的金邊上……通向臥室的門沒有關,可以聽到約翰·布登勃洛克正在低聲哼唱一支滑稽的老調子:

  這個人兒,老實能幹,殷勤和藹,討人喜歡;他不僅會煮湯也會搖搖籃,只是渾身橙子味,又苦又酸!

  他正坐在床邊,用一隻手均勻地搖動著一張小搖籃。小搖籃懸著綠緞子床帷,擺在參議夫人掛著帳幕的大床旁邊。她和她的丈夫為了使僕人少跑一些路,暫時搬到這裡來住,讓老夫婦倆睡在中層樓的第三間屋子裡。安冬內特太太穿著她的條紋上衣,上面還系了一條圍裙,一頂綢帽戴在她濃密鬈曲的白髮上。她正在後邊堆著各種法蘭絨和麻布衣料。

  參議全神貫注工作著,幾乎一眼也不向隔壁的屋子裡望。他的臉上浮現著一副嚴肅的、由於虔誠而近於痛苦的神情。他的下巴略微往下垂著,嘴微微地張著,眼睛不時為淚水所遮擋。他寫道:

  「在今天,一八三八年四月十四日,我的愛妻伊麗莎白夫人(母姓克羅格),在清晨六時,上帝恩佑,平安地生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在舉行洗禮後將命名為克拉拉,是上帝這樣仁慈地保佑了她,因為根據格拉包夫醫生的診斷,產婦臨產以前的種種徵象都不很好,痛苦也比較大,產期也有些過早。啊,你諸神的主宰啊,只有你能這樣在一切苦難危險中幫助我們,教給我正確地認識你的意旨,遵從你的意旨和誡條!啊,主啊,引導我們,指點我們大家吧,只要我們一天活在世上……」……他繼續熟練順暢地寫下去,這裡那裡他按照商人的習慣寫了一個花體字。他不斷的和上帝交談。在兩頁之後他這樣寫道:

  「我寫了一份一百五十泰勒的保險書,給我剛出世的幼女。主啊,你領導著她走上你的正路吧,懇求你賜給她一顆純潔的心,讓她將來有一天也能進入那極樂的天堂裡。我們清楚地知道,使一個人以內心深處堅信仁慈的耶穌為了他而發出全部的愛,這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因為我們那脆弱的、世俗的心靈……』三頁以後,參議寫了「阿門」兩個字,但是他的筆並沒有就此擱下,它帶著輕輕的沙沙聲又寫了許多頁。它寫到那能使疲憊的旅人恢復辛勞的甘美的泉水,寫到崎嶇的小路和康莊大道以及上帝的光榮,寫到救世主的血殷殷的傷口。我們不想隱瞞,參議有時寫到一個段落的時候,確實也感到已經無法再寫了,這時他很想擱下筆去探望他的妻子,或者到辦公室去。可是這怎麼成呢!別忘了,這是在跟他的創世主、他的救主在談話啊,怎麼能這麼快就厭倦了呢?現在就停筆,等於竊奪了獻給主的祭品!……不成,僅僅為了懲戒這種不虔誠的欲念,他就又從《聖經》

  裡摘引了更長的篇章,他為他的雙親祈福,為他的妻子、孩子和自己祈禱,同時也沒忘了為他的哥哥高特霍爾德祈禱……最後,他摘引了一句《聖經》裡的格言做為結尾,寫了三個「阿門」,這才把沙子撒在本子上,倒靠在椅背上,長歎了一口氣。

  他翹著二郎腿,慢慢地往回翻著這本子,又不時停下來讀一段紀事,或者一段沉思的紀錄,這些記載都是他親手寫下來的。每次讀完後,他心裡就再一次為了充滿對上帝的感激而喜悅起來,因為無論他處在什麼危險中上帝總是使它化險為夷。一次他出天花,生命垂危,所有的人都認為他生命已經無望,可是他還是活過來了。又有一次,還是在他的童年時期,他去看人家籌備婚禮。這家人正在釀啤酒(當時還習慣在自己家裡釀酒),一隻巨大的釀酒的木桶擺在大門前邊。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只大桶翻了過來,匡朗一聲巨響扣在這孩子頭上。那聲音驚動了左鄰右舍,六個人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桶豎起來。他的頭被木桶磕碰得稀爛,鮮血順著胳臂腿一個勁地往地下淌。他被人們抬進一家鋪子裡,因為他胸口還有一口氣,所以還是派人去請來醫生和外科醫生來醫治他。可是大家都勸他父親聽天由命,這孩子傷的太重,看來是沒有什麼指望了……可是結果怎麼樣呢?萬能的上帝又使他痊癒了!……當這件兒時的慘劇在參議的腦子裡再重演了一遍以後,他又拿起筆來,在他的最後一個「阿門」後邊添上了一句話:「啊,主啊,我要一生一世地讚美你!」

  還有一次,當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在去貝爾根的途中,上帝拯救了險遭滅頂之災的他。關於這件事簿子裡這樣記載著:「駛行北海的貨船進港以後,每次碰到漲潮的時候,總是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從堵塞的小艇中間穿過才能靠攏我們的碼頭。那一次我正腳踏著船邊的槳架,脊背靠著一隻小救生艇,努力往碼頭那邊駕駛這條平底船。突然我蹬著的那個橡木槳架斷了,我一個倒栽蔥猛地跌進水裡。我從水裡伸出頭,近處卻沒有人夠得著我,也就無法把我拉上來;等我第二次浮到水面上來的時候,平底船正從我頭上面駛過去。船上的很多人想救我,但是他們必須首先把小艇和平底船支開,否則這兩條船會壓到我的頭上。如果不是這條航線上的另一隻小艇的纜繩此時自己繃斷了,他們就算把船支開也許是徒勞無益了。只因為那條小艇的纜繩斷了,小艇飄蕩開去,我才能夠露到空處來。雖然我再也沒有力量浮出水面,但是人們看到了我的頭髮,船上的人都俯在甲板上,使勁探著身子打撈我。一個俯在船首的人終於揪住了我的頭髮,我也趁勢抓住他的胳臂。這一來他自己也立身不穩,所以這個人就扯直了喉嚨大喊大叫起來,直到別人聽見,急忙跑過來按住他的腰,牢牢地抓住他。我拼命拉住他不放,急得他直咬我的胳臂。我就是這樣被拖出水來……」下面是一段很長的表示感謝的祈禱文,參議心潮起伏地把它讀完了。

  他在另一處寫道:「我還有無數事例可用來抒發我的感情,只是……」參議越過了這一段,翻到他新婚燕爾和初作父親的一段日子,開始從這裡那裡摘念一段。說實話,他的婚姻並不是那種自由戀愛的結合。他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留意這位少女,她是豪富的克羅格家的女兒,她會給公司帶來一筆可觀的陪嫁費。他非常高興的接受了這個建議,從那時起便一直尊敬他的夫人,認為上帝給他安排好的終身伴侶就是她……他父親第二次結婚畢竟也是這種情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