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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快到天黑時,我們看到前面有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半斜半彎的鋸木坊,殘破的水輪已被結冰封住,幾扇幾乎已經掛不住的窗戶,盡是裂縫,用紙糊著。當我們走近時,一條瘦骨嶙峋的狗從一個大雪堆後的窩裡沖出來,用沙啞的聲音一個勁地對著我們狂吠。這時,有人打開了那扇上下結構的門的上半截,露出一張憔悴年邁的婦人的臉。

  「您好,老夫人!」我問候道,「您是這裡的主人嗎?」

  「不。這個作坊早就沒用了。我是最近搬進來的,住在這裡不用花錢。我是勃蘭鎮和格拉利茨之間的信差。」

  「太好了,我們在尋找一位老人、一位婦女和一個小男孩。他們昨天在勃蘭鎮,想到格拉利茨去。」

  「天哪,你們在找他們呀!你們來得太晚了,那位老人已經不能說話了,因為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你們找那位婦女幹什麼?」

  「我們給她送來了她丟失的東西。」

  「那你們進來吧!在我這裡,你們是高興不起來的,只有悲哀,只有悲哀。」

  她把下半扇門打開。我們走進窄小的、空蕩蕩的客廳,四面牆壁破敗得東一塊西一塊。穿過一扇破舊的關閉著的門,我們進入另一個房間,說它是一間畜廄,一點兒也不為過。

  屋裡沒有火爐,只有一個用石塊壘起來的灶,裡面有木塊燃著,搖搖晃晃的火光勉強照亮著這間在大白天也很昏暗的房間。要說取暖,那幾乎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灶旁的地上放著一些炊具和碗碟,窗戶旁放著一張破舊的桌子,兩張頭盔式的椅子,桌子對面有一張床,馬上把我們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床上鋪著樹葉,上面蓋著一條破舊的床單,枕頭是用破棉絮捆起來的,被子像是磨光了毛的破皮大衣。鋪上躺著老人,他的腳邊坐著那個小男孩。那位婦女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著她父親的頭。對於我們的到來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小男孩認出我們,很傷心地向我們點點頭。老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光線大暗,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睜著眼睛,看樣子像已經死了。我們不敢出聲,靜悄悄地坐到那兩張頭盔式的椅子上。老婦人雙眼盯著我們,悄聲地對我們說:

  「對不對,我這裡實在是太窮了?我的女婿太壞了,我女兒一死,他就把我趕了出來,我只好搬到這裡來了。我每月從鄉政府領到40克勞策救濟金,我還可以通過送信掙些錢來對付饑餓。但要省錢或添置東西,那就談不上了。」

  「這幾位外地人是什麼時候到的?」我也像她那樣輕輕地問道。

  「中午到的。他們昨天一整夜都是在雪地裡度過的,這真是要了老人的命了。他們請求我給一小塊地方讓他休息一下,我無法拒絕。」

  「他們吃過東西了嗎?」

  「沒有,因為他們沒有吃的東西,我今天也沒有吃的了,只有一塊麵包,也吃得差不多了。聽!」

  老人動了動身體,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冷……我要死了……把我放在升天的床鋪時,蓋上柔軟的絲被。一旦……我死了,請千萬別簽字,什麼字也不要簽,否則他仍然會把你們綁在討飯棒上!」

  小男孩傷心地抽泣著,他的媽媽跪在那裡一動不動。房間裡只有火苗不時發出的劈啪聲,再也聽不到別的什麼聲響。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人又開始說話了:

  「賜福……賜福……凡是相信結局……相信永恆的愛的人!尋求……尋求……在告別人世的時候……尋求拯救之星……到達主的光耀!」

  說完後,他突然大聲地叫起來,手指著遠方,身體一個勁地想豎起來,用充滿恐懼的急切聲音叫道;

  「他動手了,他動手了……快逃開,快逃開,他要動手了。」

  叫完後,他又癱了下來。哈嚕咕嚕地呼吸,一聲慢似一聲,直至我以為他已經停止了呼吸,但我又聽到他用很寧靜很明確的聲音在說:

  「我的女兒,我要走了,但只是我的身體離開了你,我的靈魂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守護在你的身旁。我保佑你,我保佑你們。主是你們的救星,是你們的保護傘!在他的寶座前,我要不停地為你們禱告。謝謝你們,再見,再見,你們這些善良的人……」

  最後說的是什麼詞,已經永遠沒法再聽到了。房間裡一片寂靜。那位婦女轉過身,用一種好像她的生命也快結束了的口吻對他的兒子說:

  「斯蒂芬,你的爺爺死了,他永遠地離開了你和我,哭吧!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這時,她才發現我們也在這裡。她慢慢地站起來,像個夢遊者那樣晃晃悠悠地朝我們走來,低聲對我們說:

  「前天碰到過的讀書人們,你們想要幹什麼?」

  「您把船票忘在法爾克納了,我們把它送來了。」我回答道。

  她睜大雙眼,好像要穿透一堵牆似的,目中無人地說道:「謝謝,請放在桌子上吧!」

  「船票的有效期是二月初。」我告訴她,因為儘管這不是時候,但我覺得還是有義務這樣做,「您的父親現在去世了,您可以到不來梅航運公司把他的船票錢退回來。由於死亡原因,這張票不會按作廢處理。」

  「我不知道我能否到達不來梅。」她突然冒出冷冰冰一句話。

  「您必須去。這是您的一位朋友讓我轉交給您的,快把它收起來吧。」沒有人告訴我該說什麼,但我好像一定要說這些話,接著從馬甲口袋裡掏出我自己的「錢櫃」並把它交給了她。

  她收起了我的錢包,連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根本就沒感覺到手裡拿著它。

  「請您不要把這錢花在喪事上!」我補充說,「您路上坐車用得著錢。」

  「我會把它藏好的。」她無意識地點點頭。

  「這包裡是一些給你們的食物,是我們帶來給您的。晚安,瓦格納女士。」

  「晚安!」

  我拉了拉小男孩的手,和啞巴魚一起走了出去,老婦人也跟著我們出去了。在外面,我問她:

  「我對那位婦女說的,您都聽到了?」

  「都聽到了,」她點點頭,「每句話都聽到了。」

  「您把這些話再對她說一遍,因為她剛才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您叫她把錢包收好了,不要讓人拿走,這筆錢她路上用得著。喪事應由這裡的鄉政府處理。這些話您一定要轉告她。請您伸出手來!」

  她伸出手來,我把我原計劃用做旅行的錢放在她的手裡。然後我們在夜色中踏上了返回的路。

  我像是受命要這樣做一樣,一點兒也不感到後悔。我的知心朋友卻在我後面嘮叨個不停:

  「薩普,這個破作坊和這個有人死亡的時刻,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給了那女人多少錢?」

  「我所有的錢。」

  「你那20個省下來的塔勒和我們的10個荷蘭盾?天哪,你真是個大方的傢伙!我可真是個小氣鬼!我也想和你一樣送點錢給她。那位老婦人拿了你多少錢?」

  「我計劃用於旅行的錢。」

  「那你現在還有多少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棒!你把所有的錢都給光了。我們現在怎麼辦,我們靠什麼活下去?」

  「那你還有多少錢?」

  「我也不清楚。」

  「沒關係。我們兩人在勃蘭鎮過夜的錢是有的。」

  「是呀,然後呢?」

  「然後我們再到法爾克納去。」

  「大概是到弗朗茨那裡去吧?」

  「是呀。」

  「該死!奶渣糕的事,他肯定沒那麼快忘掉。我們能不能避開他呢?」

  我站住,拉著他的手臂,用極其莊嚴的聲音問道:

  「啞巴魚,我還從沒有向人借過錢吧?」

  「沒有,從來沒有過!」

  「你聽著,我告訴你,我們的旅行到此結束,因為我們沒錢了。討飯我們又不會,我得向弗朗茨借點錢,他肯定會借給我們足夠的錢讓我們回家。你同意嗎?」

  「您先說說誰來還錢,是你一個人還是我們兩人一起。」

  「我一個人。」

  「那我告訴你,我完全贊同。但你得自己向他借,我是不會開口的。再說上次的事情太讓我丟臉。」

  「當然是我自己來借。走吧!」

  「好吧。我一切都同意。但如果弗朗茨為了借錢的事大發脾氣,把我們從窗戶裡扔出去的話,那我再也不會把目光投向這裡,我寧可去尋找愛爾多拉多,在那裡我想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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