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愛洛伊絲(244)_盧梭

二四四

　　我們即使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至少也要掌握自己的行為。當然我希望上天給我一顆更為平靜的心，讓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聽到最高的審判說我的一生也像去年冬天那樣沒有太多的過錯，我就滿意了。事實上，我在這個唯一能使我犯錯誤的人的身邊沒有做過一件可以指摘的事。噢，親愛的朋友，自從他走了以後，情況反倒不一樣了；他不在時，我總想他，白天時時刻刻都在想他；我發現，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比他本人對我的危險還大，如果他離我遠去，我就愛他；如果他來到我身邊，我就裝瘋賣假；讓他回來好了，我不再怕他了。

　　他遠離而去，已使我感到難過了，現在又增加了一層憂慮，不知道他的近況如何。如果你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愛情的話，那你就錯了；我的憂愁有一部分起因于友誼。自從他們走後，我看你面色蒼白，容貌憔悴，我時時刻刻都擔心你會病倒。我這不是瞎疑心，而是有些擔憂。我當然知道夢就是夢，而不是事實，但我總擔心夢過後，事情也就隨之發生。直到我看見你恢復健康，臉上有了血色，我才不做這種可惡的夢，睡覺睡得踏實。不論我心中是否夾雜著我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個人目的，只要他呆頭呆腦地回來，在我們這裡露個面，我付出多大的代價也願意。最後，你的氣色好了，我的無謂的擔心也就隨之消失了。你的身體健康，有了食欲，這比你說笑話更使我心裡高興。你在飯桌上大發議論，說我不該那麼擔憂（其實我的憂慮早已完全消失）。幸運的是他回來了，不管從哪方面說，他的歸來都讓我高興。他回來，我不但不害怕，反而會使我放心。從我們見到他的那一時刻起，我就不再為你的生活操心，我也不會休息不好了。表姐，你永遠是我的朋友，你放心，我也永遠是你的朋友。我起誓只要我有了你，我就永遠是你的知己……天哪！我總覺得有些事情還不放心，令人十分憂慮。究竟是什麼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噢，我親愛的表姐，我們兩人當中是不是總有一個人在某一天看到另一個人先死去？遭到這樣殘酷的命運打擊的人真是太不幸了！她繼續活下去就沒有意思了，還不如死在前頭好呢。

　　你能告訴我，我為什麼這樣無病呻吟嗎？讓這些毫無根據的恐懼心理見鬼去吧！讓我們把死的問題拋開，談一談婚姻問題吧，這個問題談起來比較愉快。你的丈夫很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如果他不向我談這個問題，我也許永遠也想不到。自從他和我談了以後，我有時候思考這件事情，但總覺得此事毫無意義。唉！還是不考慮為妙！否則，我這個年輕的寡婦會變成老太太的。如果我再結婚，再生孩子，那時候我也許已經到了給我的前夫的孩子當祖母的年齡了，我覺得你太熱心，以致把你的女友的名譽不當一回事，而且還說你這樣做，是出於對我的關心和善意，好嘛！我告訴你，你出於好心而要我再婚的那些理由，只要我稍加駁斥，就站不住腳了。

　　讓我們嚴肅認真地來談這個問題。我反對這樁婚事。我反對的理由，既不是羞於違背我自己立下的不再嫁人的誓言，也不是怕我再次履行妻子的職責會遭到人家的非議，更不是因為兩人貧富懸殊，其實，富有的一方把自己的財產給予另一方，這對後者來說是一件光彩的事，我還不至於如此庸俗，把這些作為反對的理由；我也不重複我多次對你說過的自己的獨立性格和對婚姻束縛的天生的反感；我只堅持一條理由，而這條理由的根據是如此神聖，以致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像你那樣尊重它。如果你能駁倒這條理由，我就認輸。這些感情上的糾葛，你是那樣地擔驚受怕，而我心裡卻很坦然。我沒有做過任何羞見我死去的丈夫的事，我可以請他來做我的清白的見證人。他在世時我敢做的事，為什麼在他死後我反而不敢做呢？朱莉啊，如果我違背了把我們結合在一起的神聖誓約；如果我敢向另一個男人許下我對我丈夫許過無數遍的山盟海誓；如果我的心厚顏無恥地被兩個男人所愛，偷偷把應該傾注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的感情用來懷念我的丈夫，如果我向兩人當中的一個人履行自己的職責就必然傷害另一個人，我的心還能像原先那樣坦然嗎？我丈夫親切的音容笑貌將使我驚慌和恐懼，不斷擾亂我的快樂的心情，對他的懷念本來是我生活中的慰藉，那時反倒成了我的生活中的一大痛苦。你怎麼敢在自己發誓決不再嫁之後，要我再去嫁人呢？你對我說的那些理由似乎對你就不適用了！你以我的丈夫和他的感情融洽為理由嗎？那就更是大錯了。當我的丈夫得知自己的好友奪取了自己的權利，使自己的妻子做出不忠貞的行為，他該多麼氣憤啊！是的，我現在對我丈夫已不再負有任何義務，但我對他的愛情就可以不珍視了嗎？如果他能料到我將把我們的獨生女兒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混雜在一起，他當初還會娶我為妻嗎？還有一句話，我就說完了。誰對你說過一切障礙來自我這一方？當你對一方擔保說這樁婚事必定很美滿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問一下你自己的願望是否妥當，而只認為你能左右他就可提出此事？儘管你對他的心事了如指掌，但他的心已被另一個人①的愛情折磨得不成樣子，你怎麼能毫無顧忌地把這顆受傷的心交給我呢？你以為我的心喜歡這樣一顆心嗎？你以為我和一個我不能使之得到幸福的男人在一起，我能幸福嗎？表姐，你把這些問題好好地想一想；我不要求對方給予我的愛多於我給予他的愛，我只希望我所付出的愛能得到同樣的回報；作為一個誠實的女人，如果我不能使我的丈夫感到高興，那怎麼行呢？你有什麼依據，認為你能把我們兩人撮合在一起呢？因為我們相見時兩人都感到高興嗎？其實，這完全是出於友誼嘛；因為我們曾經有過短暫的心醉神迷嗎？其實這是我們這樣年齡的人，男女接觸很容易產生的感情嘛；你怎麼能認為有了這些理由就足夠了呢？如果那短暫的心醉神迷真產生了某種持久的感情，他為什麼不但對我閉口不說，而且對你，對你的丈夫，也隻字不提呢？只要他一提出此事，我們三個人，誰不贊成呢？他向別人提過此事嗎？當我和他單獨在一起時，我們不談別的，不都是專談你嗎？而你們兩人在一起時可曾談到過我？我很納悶：如果說他在這件事情上有什麼難言之處，可他在我面前又從未有欲言又止的表現，莫非他真能做到滴水不漏，守口如瓶？請間：自從他走後，他來信談我們兩人之中的哪一個人談得多？他夢中縈懷的，是我們兩人之中的哪一個？我佩服你看出我是一個多情的人，但你卻沒有料到我會提這麼多問題！我的小寶貝，我已經發現了你的陰謀。你之所以指責我過去犧牲你而保全我自己，是為了使你有權報復我。我不是傻瓜，我不會上你的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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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朱莉。

　　表姐，以上所說，都是我的心裡話，我說這些話的目的是為了向你解釋清楚，而不是批駁你。我還沒有談到的是我在這件事情上已經做了什麼決定。現在，你對我內心深處的想法，已與我本人一樣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和我本人一樣，你也非常珍惜我的榮譽和幸福，當心情平靜下來時，理智將使你更清楚地知道我應該到何處去尋求我的榮譽和幸福。請你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我完全服從你的指揮。讓我們還像昔日那樣相處在一起；只不過把我們的工作調換一下罷了，我們兩個人都會把事情處理好的。一切由你掌握，聽你的話，我的行動由你來決定，你的願望由我來實現，把我們兩人的心合為一顆心，既然我們永不分離，又何必要兩顆心呢？

　　啊！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那兩位旅行家。不過，我已經對其中的一個談了很多，所以我不敢再談另一個了。以免你覺得我談這兩個人所用的語氣迥然不同，認為我對那位英國朋友之所以表示友好，實際上是在對那位瑞士朋友傳情。何況那些信我沒有看過，有什麼好說的呢？你至少應該把愛德華紳士的信寄給我，但是你又不敢寄他的信而又不同時寄另一個人的信。你幹得真不錯……看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咳！還是二十歲的監護人好！她們比三十歲的監護人容易對付。

　　我一定要進行報復；告訴你，我已經識破了你這樣搗鬼的目的，是要我猜想那封信……那封信是不是……千真萬確已經丟失。我巴不得信上寫的都是一些天花亂墜的話。好吧，如果信中沒有讚美我的話，我就要罰你在信上補寫。

　　說實話，我不明白，有了這番經過以後，你怎麼還敢和我談論那封意大利的來信。你想證明：我的錯誤不在於等那封信，而是我等的時間不夠長。再等那麼短短的一刻鐘，我就會收到郵包，成為最先拿到信的人，從從容容地把它看完。這一次，該輪到我發表意見了。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儘管有人扣下了我兩封信，但我收到了另外兩封信；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對你說，即使從意大利來的信還在，我也絕不會用我收到的這兩封信去換那兩封信。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沒有把昂莉葉蒂和你的信放在一起講，那是因為她的信比你的信寫得好；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寫不出生活中如此美好的事物，而你竟公然指責這個小天才放肆！啊！這純粹是出於嫉妒。事實上，你不是有時候也跪在她面前，重重地吻她的手，吻了左手又吻右手嗎？在你的薰陶下，她已經變得像聖母那樣端莊，像卡托那樣嚴肅；她尊重所有的人，包括她的母親，因此，她說的話或寫的信，沒有一句是鬧著玩的，都是很有意思的。自從我發現她這種才能以後，為了防止你像歪曲她的話那樣篡改她的信，我就在她的臥室和我的臥室之間派一名專差傳送意大利來的郵件，以免有人偷拆郵包。

　　再見，親愛的表姐，你看了我的回信，就會重新信任我的。我原來還想談談這個地方的景物和這裡的居民，但這封信已寫了這麼多，應當擱筆了，再說，你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已經把我搞糊塗了，而你的丈夫又使我幾乎忘掉了我們的客人。我們在這裡還要逗留五六天，因此，我還有時間再仔細觀察一下我所見到的事物；在我離開這裡之前，你還可以收到我一封信，那封信不會使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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