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九八


  然而,按照我們的概念來評論,如果把他們的那些話看成是諷刺話,那就錯了,因為那些話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不傷人;它們針對罪惡的事情少,針對可笑的事情多。一般地說,諷刺話在大城市是不太多的,因為在大城市裡,壞事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用不著人們去談論;在美德不受尊重的地方,還有什麼事情可指摘呢?既然人們沒有發現什麼不好,還有什麼難聽的話好說呢?尤其是在巴黎,人們對一切事情都是從它有趣的方面去看。令人生氣和憤慨的事情,如果不把它們編成歌謠或打油詩加以傳播,那就誰也不過問。漂亮的女人是不喜歡生氣的,因此,她們無論對什麼事情都不發火;她們喜歡發笑;由於找不到什麼字眼來笑罪惡的事情,所以壞蛋也和大家一樣是好人。不過,誰要是受到了嘲笑,那可倒了黴!它給他抹上的一團晦氣是永遠不散的;它不僅譏刺風尚和道德,甚至還鞭打罪惡;用它來罵那些壞人,最合適。現在,還是回頭來談我在前面提到的晚宴吧。

  在這些上層社會人士中,最使我吃驚的,是那六個專門挑出來在一起高談闊論的人。這六個人往往是有秘密關係的,因此,用不到一個小時,他們的談話範圍就會涉及到一半巴黎人,好像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心裡話要說,宴會上的人誰也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似的。朱莉,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你表妹或你家吃飯的時候,儘管很拘束和有些秘密的話不好說,但我們也能想辦法使人們談論與我們有關的事情;每當一個人講到一件動人的事情或說一句巧妙的含沙射影的話時,你是否還記得人們比閃電還快的目光和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歎息聲是如何把一個人的感情傳達給另外一個人的?

  如果談話的內容偶爾涉及到同桌吃飯的人,他們就不約而同地用只有熟悉其中的密碼才聽得懂的某個社交圈子的隱語進行。他們用這種隱語,根據當時的情況,互相說許多難聽的笑話;在他們談笑的過程中,最傻的人,並不是那個最不出風頭的人;至於有三分之一不太懂他們隱語的人,只好莫明其妙地呆著一句話不說,或者不懂裝懂地跟著笑。以上是我在此間交際場中所看到的人們表現的親熱情形;當然,兩個人面對面地單獨談話的情形不在此例,不過,我目前沒有而且將來也不可能有機會看到兩個人單獨談話的情形。

  當大家談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只要有一個有身分的人說一句嚴肅的話或者提出一個重大的問題,大家馬上就會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提出的新的話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都一窩蜂地從各個方面發表意見。這些頭腦單純的人信口開河地說出的話和講的道理,真叫人吃驚①。一個道德問題,哲學家們討論起來不一定比巴黎的漂亮的女人討論得更深入,而且得出的結論也往往不如女人們的結論恰當。因為一個打算言行一致的哲學家,看問題要反復三思,然而在這裡,任何道德問題都是一句空話,人們即使是一本正經地討論,也討論不出什麼結果來。為了打掉一點兒哲學家的傲氣,人們不妨把道德的地位提得那麼高,以致連聖人也做不到。此外,男人和女人,由於社會經驗的啟發,尤其是由於他們思想方法的影響,都把他們的同類看得很壞,總是用悲觀的目光來探討人的天性,毫無根據地把人的天性說得一錢不值;即使人家做了好事,也想在人家身上找出點壞的動機,總是用自己的心去揣度他人,說人的心都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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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但願不要發生什麼意料不到的令人發笑的事情來破壞這種談話的嚴肅氣氛,因為這時候每個人都在大發議論,如果有人起哄,就沒有辦法恢復嚴肅的氣氛了。我記得,有一次在集市戲場演戲的時候,不知是誰向戲臺上扔了一包餅乾,立刻就把臺上的戲攪得亂七八糟。幸好戲臺上哄搶餅乾的演員全是動物,不過,就許多人來說,一包餅乾也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大家都知道封德耐爾(封德耐爾,一六五七—一七五七,法國哲學家;這裡所說的《迪倫特人的故事》,見他的《死人對話篇》——譯者)在《迪倫特人的故事》中描寫的人是誰。——作者注

  儘管他們有這種可鄙的看法,但在他們心情平靜地談話時,他們喜歡談論的題目之一,卻是感情問題。這兒的「感情」一詞,指的不是深厚的愛情和友情的真誠流露,那是索然寡味極了的。他們談論的感情,乃是按深奧的箴言表達的感情,是按照形而上學的微妙方式表達的極其高雅的感情。我可以說,在我這一生中,我還從未聽見過誰是像他們那樣高談闊論地談感情,也沒有聽見過誰談論感情的話是像他們的話那麼難懂。他們的話簡直想像不到是那麼的文雅。朱莉啊!他們的那些美妙的嘉言警句,我們這些粗淺的人從來沒有聽說過;我擔心,上流社會的人的感情,有點兒像荷馬①時代的冬烘先生的感情;冬烘先生沒有領略過真正的感情,所以他們信口開河地侈談上流社會的千百種美,說它們都是虛幻的。他們把他們的感情都變成精神的東西;儘管他們口頭上大談感情,但談了之後卻實踐不了。幸好能用禮儀來補感情之不足,按一般的慣例大致不差地做出好像是出於感情的行為,硬著頭皮說幾句客套話,或者強忍心中的不快,以便討得別人說自己的好話。然而,如果使人不快的時間太長,或者付出的代價太高,那就只好把感情置諸腦後,按禮儀行事的表現就到此為止了。除此以外,他們所謂的舉止言談,儘管表現得很謹慎,很有分寸和很穩重,但我們不知道其中有幾分是真的。凡是不屬￿感情範圍的事,他們都按規矩辦事,一切要做得合乎規矩。這種以模仿為能事的人,有許多難以捉摸的古怪的表現;這是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以他本來的面貌出現之故。「別人怎麼做,就照著怎麼做。」這是這個國家最著名的格言。「這樣做可以,」和「這樣做不行。」最後的結論,就是這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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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荷馬,古希臘的行吟詩人,據信,古希臘的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他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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